贫僧有本难念的经

　　大纪朝素来尊崇佛法，寻常人家也时常到临近寺院中添些香火。可唯有相国寺是仁和帝在位时命人建的，皇家法事从来都是由相国寺担着的。

　　为国祈福，是大事。须得皇族人亲自到龙象山斋戒奉香，若是为人祈福，寻得一世安康，则是请法师到府上诵经。

　　纪王府管家纪兆一早驱着王府马车前来少卿府候着，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着着了海青的人走了出来。步履之间，有些慵懒活脱脱一个纨绔公子的模样，皱了皱眉，这几日还是听了些传闻的。只是没想到祝少卿那般的人物还会有个这么荒唐的幼弟，若不是为了太妃祈福，自己还真瞧不上这人。

　　但总归是王爷要请的人，迎了上去，“拂尘法师，请您上马车。”

　　拂尘点头，看着眼前精干的中年男子，揪下了口中的一片叶子在手中把玩着上了马车。

　　可一掀开帘子看着里面的人，愣了愣，纪皇叔倒真是个礼遇的人。纪谒掀了眼帘，微微颔首，示意她先进来。拂尘觉得有些奇怪，松开了缠在晚上的佛珠转着，“听闻纪皇叔这几日心神不宁？”

　　纪谒盯着她手中的佛珠，莹白指尖慢条斯理抚着檀木色佛珠，倒是一股纨绔风流的模样。只是却不怎么有心思欣赏，嗓音有些沙哑，“今日劳烦法师了。”

　　相国寺见纪皇叔，是旁人眼中的长身玉立端正肃然的模样；皇宫中见纪皇叔，是清风霁月高深莫测的模样；可此时的纪皇叔，倒真是有了些心神不宁的神情，面色有些难看。

　　拂尘应了声阿弥陀佛，心中却犯了嘀咕。

　　一路无语，马车直接入了纪王府。素衫的婢子已守在了两侧，马车刚停下就有小厮来掀了帘子，拂尘跟在纪皇叔身后下了马车，前院的婢子都立在两侧行礼，“恭迎王爷回府。”

　　先前还未觉得，眼下看来倒真是礼仪繁多，拂尘跟在立在一侧打量着周围。

　　纪谒已经习惯了行礼的众人，没有理会。反倒是看了看稍稍年长些的女子，出声问懂啊：“陛下到了么？”

　　“辛安传信道，王爷要陛下看的折子还未看完，会晚些到。”汝芝垂首回答，算了算时辰，身后的纪兆开口询问，“佛堂昨日就备好了，是否可请法师过去了？”

　　听见“法师”二字，拂尘回神看过去，正好撞进纪谒的眸中，顿了顿。

　　纪谒很快收回眸子，往一旁走过去，纪兆也俯身道，“法师，请随我来。”

　　“阿弥陀佛。”拂尘跟了上去，心中却还在想着纪谒方才眸中的神色，五分悲戚三分凉薄两分缅怀。从前院到佛堂，是长长木廊，踩上去还有着吱吱呀呀的响动。木廊之上，缠绕的是年岁久远的藤木，有些像相国寺老旧的禅院。

　　“别拦着我，王爷......”拂尘刚走下木阶，就见着一袭鹅黄百褶罗裙，面容娇俏的姑娘咬着牙推开拦着她的婢子，小跑着过来。

　　美人儿，且美得颇有灵气。

　　身旁的纪兆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吩咐人千万拦着，还是让她给出来了。王爷抬眸看了自己一眼，纪兆心中哀叹一声，晚些时候只能去戒律堂领罚了。

　　扫了一眼佛堂前的几人，沈凝儿咬了咬唇很是委屈，王爷一直都不见自己，从前是政务繁忙也就罢了，这几日总算是闲了下来还是找借口不见自己，再加上京内有关王爷的传闻......不管了，她一个美人儿在他面前还不信他当真不动心！

　　“王爷今日可有空陪陪凝儿，这几日凝儿每晚都做噩梦，可吓坏了......”说着，还试图去挽上纪谒的胳膊，拂尘听得起了鸡皮疙瘩，明眼人一瞧就只今日不是胡闹的时候，可美人儿倒真是了缺了个与容貌相当的脑子......

　　纪谒见她如此，唇角抿起，低沉的嗓音很是好听，说出的话却是伤了美人的心。

　　“汝芝，送沈姑娘回竹语轩。”沈凝儿面上闪过难堪，正要不死心地再出声，汝芝却眼神示意身旁的小厮，出声道：“沈姑娘，深秋天凉，还请您回去歇着。”

　　管家和那个唤作汝芝的女子都仿佛早就见惯了似的，拂尘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

　　“王爷......”纪兆出声提醒了句，纪谒没开口抬脚入了佛堂。

　　香烛，香案......皆是一应俱全，拂尘却有些发愣，净手的空档身旁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窣声。纪谒已掀了袍子跪坐在一侧蒲团之上，抬笔蘸了些墨，姿态好看地落下笔锋。饶是见过百般美人儿的拂尘也觉得有些惊艳，不禁有些看出了神......

　　“劳法师抄写经文了。”他忽然开口，拂尘愣了愣，反射性地喃了句阿弥陀佛。

　　也掀了海青一角跪坐在蒲团上，伸手翻开香案上字迹隽秀的经书，《地藏菩萨本愿经》与《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素来用于引渡亡魂，再加上今日纪皇叔的种种表现......不再多想，垂眸抄写经文。

　　外头开始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手上最后一段经文抄写完毕，口中低诵着经文将其供奉在画像前。一切都已完毕，纪谒起了身，命人进来收拾好。拂尘揉了揉肩膀出去，看着院中有些灰蒙蒙的，抬脚走了出去，伸手去接绵细的雨水。

　　“法师方才在佛堂中看什么？”头顶上被人罩了竹伞，拂尘收回手，眉眼轻挑地看了眼端得好模样的纪皇叔，“贫僧方才在瞧...皇叔真是生得一副好姿容...”

　　原本将她罩得严严实实的竹伞忽然倾了倾，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很是清凉。你瞧，拂尘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调情的好手，眼下看来还真是。两人入了木廊，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口中还在叫着，“拂尘？你竟也在此处？”

　　小皇帝很是兴奋，正要小跑着过来，一触到皇叔的目光原先急促的脚步都安稳了许多。一双眸子里倒满是欣喜，拂尘也笑笑。

　　见他二人似乎还有话要说，拂尘转身就要告辞，可刚走两步衣角就被人拉住，小皇帝仰着头一张脸上满是期待，“拂尘，上回朕命人去相国寺请你了，住持师父说你下山了。”

　　他说这话时有些委屈，拂尘一向见不得这些，纪谒倒是沙哑着嗓音，没了在佛堂时的沉重。子婴从小身边便没有亲近的人，不知为何见着拂尘法师时会生了几分亲近，也出声道：“法师若是无事的话今日就歇在王府中罢。”

　　拂尘刚想出声谢绝，衣角就又被小皇帝扯了扯，只好无奈道了句阿弥陀佛，算是应了。

　　晚些时候，用过晚膳小皇帝就推门而入，衣衫半解的拂尘顿了顿，小皇帝也顿了顿。

　　“拂尘你......你可有空陪朕去后院逛逛？”小皇帝一手捂着眼睛，边问道。拂尘叹了口气，又悠悠系上了衣带，“那便走罢。”

　　听大哥说这纪王府后园种满了月季，虽有些俗气可各色争艳也算是一番奇景，今日正好有空又趁着月色，去瞧瞧也好。一大一小两人，避开了纪王府的小厮与婢子往后园走去，而在一旁书房内看了许久折子有些困犯的纪皇叔悠悠推开了窗子，正好见到树木中间的青石小道上大的牵着小的，两人还在窃窃私语。

　　扯了扯嘴角，为了寻求安静，他这书房离后园不远，耳力又极好，将两人的谈话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拂尘，你有俗名么？”小皇帝问。

　　“......”大的很明显默了默。

　　“拂尘，你当真逛过花楼么？”小皇帝又问。

　　这回大的倒是来了兴致，“自然是真的，贫僧三岁可诵牡丹亭，四岁可诵西厢记，五岁听人说坊间趣闻。七岁开始出入赌坊，九岁入花楼，十一岁在青州郡斗鸡走马还没输过！”

　　语气中倒还颇有几分自豪，末了，还不忘喃了句阿弥陀佛。两人越走越远，纪谒想着下回还是少让子婴同拂尘呆在一起，随手关了窗子。门声响动，忽然有亮光闪过，案上的烛火骤然熄灭。

　　手起刀落，砰的一声劈在了书案上。纪谒来不及反应，抽出挂在一旁的长剑在一片昏暗中挡下了长刀，来袭的几人颇有默契，阵法变幻间，有月色投在刀面上带了冷峻的寒意。反手挡下一记刀法，翻身跃起手中长剑刺入了一人的肩膀，那人砰的一声砸在了门上。

　　“是何人？”纪兆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吹了个口哨，四处暗地里忽然跃出穿着动作整齐的带刀侍卫，小心谨慎地往书房内靠近。

　　“有人来了，快撤！”黑衣人中有人察觉到动静，立即下了命令，纪谒见人要逃，冷了眸子。松开了扣住一人肩膀的手，动作极快地擒到说话那人，长剑落下，那人要翻窗的动作被止住，右腿处被长剑狠狠刺入。

　　其余人愣了愣，咬了咬牙纵身跃入了黑暗当中。

　　“王爷，你没事吧？”纪兆点燃烛火，昏黄之下，书房地上赫然躺着三具尸体，面上都覆着黑布。侍卫也上前扣住留下的活口，一人在他双颊骨骼处摸了摸，一记拳头下去那人口中被迫吐出一粒黑色小丸，纪谒皱了皱眉，吩咐将人带下去。

　　“此时多半是顾相所为，王爷......”

　　“若真是顾相动手，请得便不是这些二流杀手了，命汝晟好生审问。”抬脚踢了踢已没有气息的三人，纪兆了然点头，回头吩咐道：“将人暗中处理了，此事莫要宣扬！”

　　窗外夜凉如水，雨早就停了，有风吹过时寒气就渗了进来。若是再细闻，还能闻见当中的血腥味儿。可此时在后园赏花的拂尘与小皇帝却对前院发生得施一无所知。

　　分明白日里刚下过雨，此时天上竟然还有明月高悬，纪王府后园花圃内满园月季被清淡月光笼着，纵使有了半衰之态可也不失三分娇艳。

　　拂尘啧啧感叹了声，小皇帝忽然嘘了一声，拂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乖乖，这不是今日见到的沈姑娘么？

　　“莫不是在偷情？”

　　“可同她说话的分明是个老婆子啊！”小皇帝凑了个头过去，很是不解。

　　拂尘这才看清，竟真的是个老婆子。可这大半夜的......也是来赏月的？

　　“谁？”正在说话的老婆子忽然出声，看着树叶掩映之后的人影，拂尘叹了口气，敲了敲小皇帝的脑袋，“你竟不知要压低声音？”

　　小皇帝自知错了，正要出生认错。拂尘就揪着他的领子拎了出去，悠悠然冲着两人拱了拱手，“美人...沈姑娘也是来赏月的？巧了，如此胜景，贫僧也很是喜欢，不如一道？”

　　沈凝儿呆住，看了眼同样错愕的老婆子，接过她手中的茶壶搁在一边，用眼神示意她离开。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才正眼看向两人，诶？怎么还有个小......殿下？

　　沈凝儿赶紧行礼，小皇帝挥挥手示意她起身，眸子往另一边看了看敛下所有神情。倒是拂尘很是殷切地靠近沈凝儿，“今日胜景八分美，单单是沈姑娘就占了七分啊。”

　　小皇帝嘴角没忍住抽了抽，若不是直到拂尘是个女娇娥，这副模样还真是个登徒浪子。眼见着拂尘的手就要覆在了自己手上，沈凝儿皱眉，面上却笑道：“法师谬赞了。”

　　“哪里是谬赞？贫僧这一言一语都是肺腑之言啊......”月下美人是真美，尤其是眉间含情的娇俏美人，今夜月色正好，又有美人作陪，实在是快哉快哉。只差一壶......转眸就瞧见一旁的茶壶，拍了拍小皇帝的脑袋示意他坐下，给美人倒了一壶茶，又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不知为何，美人神情忽然紧张起来，眼见着拂尘就要将第三杯倒给小皇帝，沈凝儿忽然起身，不小心撞到了拂尘的胳膊。

　　茶水洒了满桌，拂尘有些可惜，但也不能让美人觉得失礼，出声安慰道：“无碍无碍。”

　　“你...我....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事，就...不陪两位了...沈凝儿就先告辞了...”

　　她走得匆匆，拂尘有些惋惜，小皇帝倒是皱了皱眉没说话。盯着沈凝儿的背影良久，才收敛所有神情，正要提醒拂尘，可看见壶中最后一点茶水也被她悠悠倒了出来，慢条斯理地品着。

　　小皇帝：......

　　茶水入口清香，竟比大哥府上的雨前龙井还有让人舒服。拂尘喝了最后一盏，在小皇帝复杂的眼神下，拍了拍沾在了衣衫上的露水，示意两人回去。刚走了几步，拂尘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还有些发热，这种热还不是烫人那般的热，而是从心里发出的，像是数千只幼蚁在你心里爬来爬去，磨人地让你想要到冰室里去凉一凉。

　　松了松海青衣衫，又松了松。小皇帝似乎开口说了什么，拂尘已经听得不甚清晰了，脚下也有些踉跄，只想赶紧找个冰室进去凉凉......

　　恍恍惚惚，好不容易抽回一丝神志就听见小皇帝脆生生且语调奇怪地开口，“拂尘，沐衣室里有出地泉，那儿的水是引得落下山的瀑布水，很是清凉。”

　　“沐衣...室...在哪？”拂尘眼下心中满是燥热，模糊不清地问道。

　　“我带你去。”小皇帝忽然开口，连“朕”都忘了......

　　小皇帝将她送到了一处灯火晦朔的屋外，还贴心地替她推开了门。拂尘脑中混沌着跌了进去，还不忘道了声谢，可谁知此处不仅不凉，反而更加燥热。

　　许是她离得远？拂尘神思恍惚地往近处走了走，云雾缭绕间一个不小心整个人都跌进了地泉当中，热，更热了......

　　她被呛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惊异地从地泉中起身，揪着她的领子将她从水中带了出来。她脚下不稳，实实扑在一个硬物上，有什么闷哼一声吓得她赶紧要起身。可手触到那东西上，竟然跟凉玉一般舒服。

　　舒服地咦了声，往上蹭了蹭，又一声闷声响起。她被人往后推了推，一个不稳又跌在水中，好在那东西还有些良知将她捞了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会发凉的物件儿，拂尘哪能任他逃了，又往上蹭上去......

　　“祝春宵，你再敢胡闹试试？”

　　算是警告。

　　听见自己名字，拂尘嗯了声，整个人都贴上去似乎还嫌不够凉，将脸也埋了上去。可拂尘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湿漉漉的衣物紧紧贴在身子上难受得很。沐衣室内燃香气味气味越发浓了，不知为何，纪谒觉得自己体内有一股压制不住的邪火悄无声息地被牵引出来，不禁皱了眉，拂尘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

　　一声轻嘶声响起，像是忍耐许久，拂尘正觉得舒服，忽然天旋地转被人抱起丢在了一旁的软榻上，她正想起身再缠上去，双手就被人扣在头顶，随即便是一整块“凉玉”覆了上来......

　　“王爷？”看着里面灯火未熄，沈凝儿刚想推开房门，里面就传来一声怒声，“滚。”

　　沈凝儿吓了一跳，纪皇叔素来都是神情不外露的人哪里有过这样的时候？咬了咬牙正要狠心推门进去，身后就传来一声稚嫩的童声，“皇叔已经歇息了，你又何必打扰？”

　　殿下？怎么还有管家？眼看真的不能进去了，冲着小皇帝行了个礼，暗恼了恼转身离去。刚走两步，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叫痛的嗓音和王爷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说着什么，惹人情动，沈凝儿脚下一软。

　　那是法师的声音，可法师不是个...男子么...

　　同样听见动静的纪兆手也抖了抖，倒是小皇帝脸上很有兴致还想要凑上去听。吓得纪兆赶紧将他整个人都抱起送到客房，乖乖，他今日刚到戒律阁领罚，若是再不拦着殿下，只怕明日就不是到戒律阁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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