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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莲
那女人是隔壁新嫁来的小妾,铁匠看见她的时候是在那婚事过后的第二天。只穿着红底鸳鸯的肚兜,披一层白色薄纱。坐在窗边往外看,笑颜如花,美得不可方物。
年轻的铁匠微红了脸。
青楼出身的女子,果真放荡不堪。不像那些的好人家的姑娘,养于深闺,极少外出,罗衫紧裹,连鞋尖都羞得露于人前。
铁匠想:他将来的妻子便要这般,看见他的时候会羞涩得低下头去。
却忍不住再抬头看她。
恰巧对上她的眼,精致的脸,眉眼间是赤/裸的诱惑。挑了唇朝他笑。
铁匠一下涨红了脸。
他太过年轻,路上看见小姑娘都要避开的那种,还是头一次这样与女孩四目相对。更何况她还对着他笑,连发尖都带着万种风情。
铁匠匆匆地跑了。
铁匠师傅的铁匠铺子在离正街十万八千里外的城西。偏僻,人流量少。然而师傅的手艺极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他从小被师傅收养,打铁的手艺可谓青出于蓝,再过几年便能独当一面。
最近却总是出错,打出的东西总是不尽如意。
师傅训了他好几遍,说他丢了魂了,心不在这边。罚他去生炉火,等他心回来了再去打铁。
他便去生炉火,拉得风箱呼呼响。
铁匠知道,师傅是对的。他的心的确跑了,因为他家隔壁的那个女人——他每次回去都能看见的女人。
她总坐在那窗边,穿着肚兜,看见他的时候便对他笑。
笑得勾魂摄魄。
铁匠每次都不得不快速跑过。
铁匠知道她是故意的。
因为在他回来路上的一个转角处有一棵树,他位置低,被大树挡着,远远地便能看见窗边高坐的她,她却看不见他。铁匠看到过很多次,她没看见他的时候,总是愣愣地望着远方,眼神幽幽。冰冰凉凉,死灰一般模样。
铁匠有时会看很久。
他不明白:她怎么能笑得那般美艳动人,勾人心神?
铺子打烊的时候大概是二更天的样子,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师傅和铺子里其他的学徒都已经回去了,他是今天最后一个留下的人。
在他收拾好最后的东西的时候,铺子里来了最后一个客人。
那人一身雪白的裙衫,拿一把玉骨的扇,声音娇软,唤他:
哎,铁匠,帮我打一把匕首。
他一抬头,就看见那个女人放肆的笑。
她的确是放肆。一个女儿家这样深更半夜地私跑出来,还毫不在意地与一个陌生男人共处一室,甚至毫不避讳地直直的看着他。
他是铁匠,在铺子里的时候总是裸着上半身的。
现在也是。
可她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甚至饶有趣味地来回逡巡。肆无忌惮地模样,臊得他脸红。目光所及之处便泛起一片痒。
他忙去找了衣服来穿上。
一面穿一面答她:
今日铺子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心慌意乱的模样,衣服都系错了地方。
那女人便笑了,欺过来帮他穿衣裳:
明日再来就明日再来,你急什么。
吓得他连连后退:
不不不...
也不知道是说不急还是不用。
她的手滑过他健硕的胸膛停在空中,女人没再说话,拿了自己的扇子走了。
铁匠愣了良久,他从她眼里看见了那幽幽的凉。
女人第二天的时候还是来了。带着两个丫鬟,还穿一袭雪白长裙,拿着玉骨扇。明艳动人,秋波盈盈。
铁匠铺子基本上没有女人去,更何况是那样天仙般的人物。铺子里都是年轻体壮的男子,瞬间便引起一股骚动。
铁匠莫名的便感觉不悦。
他走出去,挡在她面前,阻了一大半的目光。问她:
客人想打些什么吗?
女人摇着扇子笑。后面有丫鬟递了图纸上来,说:
我家夫人想打一个这样的匕首。
铁匠接了图纸。那是一把极其普通的匕首,手柄的部分连花纹都没有。只有刀刃,十分锋利的模样。
铁匠沉吟了一会,收了图纸道:
到是不难,可以打。不过时间可能有点长,先交定金吧。
女人没动,只看着他笑,仿佛笑他假正经的模样。
铁匠微红了脸,引着另一个小丫鬟去交钱。
直到她走,他们俩都不曾有半点交谈。
晚上的时候,女人又来了。
铁匠又是最后留下的一个,因为那把匕首。
铁匠一眼就看见了她。那白太过亮眼,在暗色的夜里幽幽地绽着,像夏日里池塘里的白莲。
他还在打着铁,赤/裸的上身汗涔涔的。女人还是那般放肆的模样,盯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
他不敢停手,舞着打铁锤的手只会机械地重复。铁匠觉得自己身体都僵了。
女人发了话:
匕首打薄一点,越薄越好;锋利一点,越利越好。不用管时间,也不在乎钱。
铁匠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嗯”了一声。
铺子里便静了下来,只剩下他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一下下,像是锤在了他心上。
他以为女人要走了。可女人只是找了个地方坐下,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打铁。
铁匠愈发紧张。
铺子里本就热,他身上的汗水一般流淌,滑过他健硕的肌肉断断续续地滴在炉上,发出“嘶”的声音。
女人拿了手帕来给他擦汗。雪白雪白的,带着薄荷味。
铁匠下意识地躲了躲。
女人愣了愣便笑了:
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她的眼神带着魅惑,笑起来便露出一行贝齿,唇红齿白,媚眼如丝。
铁匠的心轻轻地颤。
女人的唇就落了上来,细密地吻着他铜色皮肤。从肩上一路吻下去,像烧红了的铁一般,烫得他发颤。
铁匠慌乱地将她推开。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女人“嗤”地笑了。
她将自己的头发拨好,又拿起扇子,才慢慢地往外走。路过他的时候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
乖孩子。
声音幽幽的,不知道是笑还是叹。
后来女人就很少来了,却还是喜欢坐在窗子边,看见他的时候就对他笑。
再后来,女人就不再出现在窗边了。
铁匠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辗转反侧,到处都能看见女人的笑。
他开始慢慢打听女人的去处。
直到菜场卖菜的多嘴刘婶告诉他,才知道女人是隔壁富商藏在这里的。
富商家里有正妻,正妻十分凶悍,娘家也是很有头有脸的人物。富商看中了女人,又不敢把女人带回去,便只好藏在这里,隔三差五地过来找个乐子。可知不怎么的就被家里的正房知道了,带了人过来闹,一应家具物什都砸了个稀烂。女人众目睽睽下被打了几十个耳光,嘴角都淌了血,脸也肿得不行。那富商却只在一旁默默看着,不敢上前阻拦。直到那正房出完了气,才将女人又卖进了青楼,拖着自己的窝囊相公回去了。
哎呀...你可是没看见,那女子挨打的时候,可是连眉都没皱一下啊。啧啧...就是那双眼睛呐,太吓人了,跟死人一样,一点光都没有。好像她已经死了一样,他们打的不过只是她的尸体...
刘婶的话还没说完,铁匠已经走远了。
铁匠觉得自己的心被无名的手攥得生疼。他还记得女人的笑,媚眼丝丝,诱得人不自觉地往下跳。
再见到女人的时候,是在三个月后了。
铁匠已经成了每天铺子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了。他还在收着东西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在充满生铁味道和汗味的铺子里尤为明显。
铁匠一下子转过身去,就看见了女人雪白的裙衫。
她还是笑着,放肆张扬的模样,半点看不出受伤难过。
女人问他:
我的匕首好了吗?
铁匠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他想答她匕首打好了,现在就可以交给她;他又想问她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想问她那天是不是很疼很委屈...
铁匠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的话卡在喉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女人十分自然得走到他身边,纤纤细指,嫩白如葱,戳在他裸着的胸膛上:
几月不见,怎么越来越傻了。
女人的指甲很长,划着他的皮肤有些微疼。
铁匠一把抓住那不安分的手,一低头就吻上了女人吐气如兰的唇。女人便附了上去。皓腕才揽过他的脖子,腿便已勾上了他精壮的腰。水蛇一样绕着他,紧紧地缠在他身上。
铁匠铺里很快便传来暧昧的声音,缠绵地让人心碎。
铁匠知道,那女人是妖,一眼便能让人坠入深渊。
自此往后,万劫不复。
铁匠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堆在床上一遍遍数。散碎的银子昏黄的灯下反射着光。
铁匠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堆碎银,终究还是拿着布一层层包好,揣在怀里出了门。
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
女人现在在城里最大的青楼,是头牌花魁。多少王孙公子,达官贵人争破了头也不定能一亲芳泽。
铁匠摸摸胸口,一咬牙还是踏了进去。
老鸨子算是世间最会看人的人之一了,所以当铁匠支支吾吾地表明了要找白雪之后,老鸨子笑得差点直不起腰。
白雪就是女人。青楼里的女子,名字都是这样,风花雪月,色彩花鸟。入了青楼,就是另一场人生。
众目睽睽之下,铁匠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般,臊得恨不得找个缝钻下去。
可是铁匠没动,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铁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
很快楼上就下来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说让铁匠随她上去。
人群一片哗然。那是女人的贴身丫鬟,来过没来过的人基本都知道。老鸨子狐疑的看了铁匠,终究还是十分不情愿地让他去了。
女人的闺房在最顶的楼上。楼阁上有一大片空旷,专门用来跳舞,往下看能看见开满白莲的池塘。
女人的舞跳得极好,一甩袖能勾回来半个城的人。
铁匠上去的时候,女人正在跳舞。
白衣如雪,旋转间绽出一层层的莲。
铁匠定在原地,不敢靠近。
女人轻轻地笑,粉唇轻启,声音便带起一股子魅惑,她说:
过来。
铁匠便不自觉地过去了。
女人的手从铁匠脸上滑过,一路往下。
铁匠忍不住颤。
他抓住女人的手:
我要娶你。
女人一下子定住了。
她仔细地看铁匠的眼睛,她知道铁匠没有说谎。
女人愣了良久,慢慢地便泛起了笑。她越笑越大声,笑得无法控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慢慢地停下。
女人从铁匠身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到了杯茶,问他:
你有多少钱赎我?
铁匠微微地脸红:
十...十几两。
女人“嗤”地笑出声。
我这件衣服就要十两。
铁匠攥紧了拳。铁匠知道自己现在根本没能力将女人赎出去,他只是想要女人的一个答案。
铁匠没有说话。
女人走到栏边,探了身子往下看,双臂鸟儿一样舒展。夜风吹起她白色的纱袖,飘飘摇摇,像是能随时随风而去。
女人说:
青楼里的规矩大家都懂,都是玩玩就过了,你又何必认真。我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的,你养不起我,我是不会嫁给你的。以后都别来找我了,就当我们从未相识。去找个良家女子,好好地过日子吧。
铁匠只有沉默。
是他涉世未深,太过天真,谁的调笑都当作真心。
铁匠布满老茧的手生生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
他转身便走。
铁匠再没有去找过女人。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打铁。皮磨掉了一层又一层,茧结了一遍又一遍。夏季便悄无声息地转到了冬日。
铁匠很久都没再听到女人的消息。
直到一个扎着童髻的小女孩找到他。
小女孩是女人捡到的流浪儿,一直跟在女人身边。女孩交了一个包裹给铁匠,里面是女人一半的积蓄。
小女孩的说:
清莲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她说谢谢你给她打的匕首,谢谢你不嫌弃她,她很高兴。姐姐说她终于了了长久以来的心愿,能如愿去想去的地方了,她是很开心的。她说希望你能好好的,娶到自己的如花美眷,不要再挂念她...
铁匠只有木木地听着。
他觉得心疼得发慌,却不知道怎么流泪。
女人是三天前走的。从她平日里跳舞的地方,一直坠到下面的莲花池里,再没上来。
女人死的时候,房里还有个光着的男人,被人用极锋利的匕首割了命根,插了很多刀死了。
死的男人是刚中了进士的小老爷。兴冲冲地带着夫人来游玩,却死在了青楼女子的床上。衙门没敢宣张,自己悄悄地处理了后事,将女人的尸体丢到了乱葬岗喂野兽,此事便算了了。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女人死的第二天,就已传遍了半个城。
铁匠铺子偏僻,铁匠又有意躲避关于女人的事,所以当他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
那是一个贯穿古今的负心人的故事。
死的男人是女人青梅竹马的恋人。女人从小跟男人一起长大,比邻而居。十六岁的时候,男人要进京赶考。临行之前,男人骗了女人的身子,信誓旦旦说回来娶她。
然而自此一去,杳无音信。女人很快便发现自己怀了孕。她不敢向家里人说,便偷偷带了银钱,一路跋山涉水,进京找他。谁知男人贪图富贵,早在京城入赘了官宦之家。
看见带着身孕的女人找上门来,男人心慌意乱之下,向自己的妻子袒露了一切。妻子为了保住面子,便让男人将女人骗到偏僻的客栈,喂了女人堕胎药。
世间万物,女人的妒忌心最为可怕。娇纵蛮横的妻子妒忌女人的美貌,便将女人卖进千里外的小城的青楼,想让她受尽屈辱而死。
不仅失去了孩子还被卖进青楼的女人心如死灰,几经生死,终究还是凭借着复仇的念头活了下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女人终于等来了负心的薄情郎,亲手结束了他的罪恶和她压抑了长久的负担,在凉如水的夜里跳下了高楼,随风去了。
铁匠不过女人命中一个过客。她自始至终都是向着自己的目的前去的,果断而决绝,从不曾为他停留过。
铁匠看着眼前女人又冷又脏的尸体,伸手将女人散乱的头发拨开,露出女人青白的脸:
你爱不爱我?清莲?你有没有爱过我?
铁匠跪在女人旁边,哭得不能自己。
春去秋来,花落花开,女人的事情在时间的冲刷下慢慢淡去。青楼里换了几十任花魁,铁匠铺换了几波小工。
铁匠有了自己的铺子,娶了自己良人。良人是养在深闺的小姐,看见铁匠的时候会羞涩地低下头去。
几乎没人再记得女人。只有老一辈的老人,偶尔茶话间谈起,大概十年以前有一个青楼花魁,杀了人,自尽在莲花池里。
没人记得她为什么杀人,没人记得她历经的苦。
良人过了几年为铁匠添了一个千金,眉眼清秀,笑起来如夏日里盛开的莲。
铁匠看着新生的孩子突然就落了泪。大家都笑话他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得了孩子竟欢喜得哭了。乱糟糟地起哄,让他为女孩起名字。
铁匠说:
就叫清莲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大家都笑了,说那是个极好的名字。
铁匠恍然。记忆里的女人早已经模糊了脸,只剩下一袭长裙,白如雪;弯弯笑眼,媚如丝。
铁匠说:
是啊,是个好名字。清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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