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森林

　　碧蓝的天，浮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林木苍翠，一切葱郁，一切青白。
　　鹿鸣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心情愉悦，沿着山间小路，慢慢地走向东边山坡的寺庙，快到寺庙的时候，发现靳枫也正从对面方向走过来。
　　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来不及错开，一直走到寺庙门口，才双双看向寺庙的门楣。
　　妙光寺。
　　“你以前来过吗？”鹿鸣问他。
　　“嗯，这里的方丈我认识。”靳枫看她来这边，临时改变方向到这里来。
　　她拍照的时候，他坐在不远处一棵大树底下看着。明明她就在眼前，他始终觉得不真实，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白色幕布，他看着她变化着各种姿势拍照，就像在看皮影戏。
　　他们没再说话，并肩上阶梯，进入寺庙内。
　　金尊大佛下面有一排蒲团，跪着一对年轻男女，双手合十，旁边坐着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慈眉善目，胡须花白，旁边站着的小沙弥，称他为方丈。
　　方丈问跪着的男女要求什么，男的说求财运，女的说求成名，两个人争执起来。
　　方丈摆手，让两个人安静下来：“二位现在最应该求的，应该是放下。‘应无所往，而生其心’，不论处于何境，此心皆能无所执着，而自然生起。心若有所执着，犹如生根不动，则无法有效掌握一切。故不论于何处，心都不可存有丝毫执着，才能随时任运自在，而如实体悟真理。”
　　“我们没钱没名，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放下？”男人很不耐烦地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把女人拽起来，拉着她往外走：
　　“我就说了没什么用，你不信，来这里浪费时间。我告诉你，求佛祖求菩萨不如求自己。”
　　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诺大的寺庙安静下来。
　　方丈目送他们远去，捋了捋胡须，摇头叹息，视线落在鹿鸣身上，冲她微微点头微笑，以示问候，再看向靳枫。
　　“你还没放下吗？”
　　“陪她来的。”靳枫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鹿鸣从他们对话的语气，听得出他们很熟。也有些好奇，方丈问靳枫还没放下的是什么？
　　方丈再次看向鹿鸣，对上她的视线，和蔼可亲地说道：
　　“这位女施主，倒是和那些人不同。他们需要空掉一切不合理的成见、情绪和对善恶、爱憎、财富、名利的执着。你倒看起来清心寡欲，清心的人，单纯、宽容、诚心、恬淡从容，是好事，但凡事过犹不及。放下，即是拥有，但不是放弃。”
　　鹿鸣愣怔住，仿佛被绝世高手一招点中了死穴，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靳枫拉着走出了寺庙，穿梭在山间小路上。
　　她清晰地感觉到他手掌的力度，掌心的温暖，视线落在两个人牵着的手上，许久，才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你没放下什么？”
　　“你过得怎么样？”
　　两个人同时开口，问了不同的问题。
　　靳枫看了她一眼，抬头看天空：“我放下过全世界，却从未放下过……”
　　最后一个“你”字，终究没说出口，怕给她负担。
　　她不在的这些年，他心底始终有一个伤口，她一直幽居其中。
　　她回来了，他兴奋之余，更多的是思考，他该怎么弥补，他们八年前那段戛然而止的感情带给她的伤害？
　　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不用她回答，他其实能想象到一些，只是想亲口听她说出来。
　　“我过得挺好的。”鹿鸣简单回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她没有告诉他，大学里有一段时间，她需要吃抗抑郁的药，看心理医生，也试图通过某种宗教来解决精神危机，看佛经，也看圣经，却没有成为任何一种宗教的信徒。
　　最终，她通过去野外拍摄各种野生动物走了出来，成了现在这样。
　　这段经历，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包括父母。把自己的伤口和脆弱暴露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虽然这意味着有人会懂你，可以依靠。
　　但她更害怕，你以为可以依靠的人，有一天突然离开了你，仿佛一堵坚实牢固的城墙，突然坍塌，遥遥无期的盼望，却换来失望，乃至绝望。
　　这种经历，她有过两次。
　　她小时候，父母经常争吵。
　　鹿晓茸事业心很强，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了学业和事业上，从一个小医院的护士，不断地考，升，最终做到了一家三级甲等医院的院长。
　　她亲生父亲性格懦弱，思想却又很传统，忍受不了女强男弱的家庭模式。他们不断地争吵，吵着要离婚，并且都不愿意要她这个累赘。
　　他们最终离了婚，鹿鸣希望鹿晓茸能带着她，但她还是被判给了父亲。没多久，他就带着她，开煤气灶自杀，她大难不死，救了过来。她连同父亲的灵柩一同被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
　　鹿鸣一直在乡下呆到小学毕业，才被鹿晓茸接回北京，那个时候鹿晓茸已经和北川河再婚，事业也步入正轨。
　　后来一次，便是八年前，和靳枫的感情经历……鹿鸣止住了思绪，过去的事，她不打算再多想。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一座吊桥前。
　　她站在桥的一端，双手抓住桥栏，腿开始发抖。
　　鹿鸣不恐高，但对这种晃来晃去的桥有点恐惧，总觉得不结实，脑海里也会不自觉地想象，她走到中间的时候，桥突然“嘭”地一声断掉。
　　不过，她现在已经有应对策略。
　　鹿鸣仰头看天空，抓住栏杆，手和脚配合，一步一步往前移动。
　　山风吹来。
　　她脑海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劲风回旋时，不要怕，那是我在吻你。
　　鹿鸣嘴角一弯，慢慢往前走，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感觉吊桥后面有人，才想起，这次她不是一个人在野外拍摄。
　　她回头看，靳枫走在吊桥上。
　　她回头的那一瞬间，风把她的长发吹乱，遮住了她的脸，夕阳似火，把她周身染成了红色。
　　靳枫呼吸一滞，脚步不由停住。
　　有那么一刻，他想冲上去，拨顺她的头发，然后捧着她的脸，吻她。
　　他确实几步冲到了她面前，但没拨头发，也没碰她的脸，拦腰把她打横抱起来，继续往前走。
　　鹿鸣心一下跳到了嗓口，等她意识到他正抱着她，停跳半拍的心脏，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乱跳，完全没了正常的节奏。
　　他没有看她，头转向一边，下巴线条流畅而硬气，脖子的一条筋被拉直，喉结骨上下浮动，很性感。
　　鹿鸣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下那块骨头，手刚伸直，风把挂在她手臂上的披毯吹跑了。
　　“啊，别跑……”女人突然叫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靳枫回头看了她一眼，把她放下来。
　　她跳起来，双手扑腾着去抓飘起来的披毯，却抓了个空，双手趴在栏杆上，眼睁睁地看着披毯往下坠落，最终落在桥底下的水面上。
　　靳枫走她旁边，把她的包扔给她，“把东西拿着。”
　　他把身上的手机、钱包之类的东西悉数掏出来，一并塞到她手上。
　　“你要做什么？”鹿鸣话音刚落，他一手撑着栏杆，纵身一跃，直接跳了下去。
　　她目瞪口呆，差点叫出声来，及时捂住口鼻，一直到桥底下传来“嘭”的落水声，她才回过神来，探头往下看。
　　吊桥距水面不算很高，但也不低，披毯飘在水面上，被水流冲着快速往前移动，一部分因为重量已经沉下去。
　　靳枫快速往前游，最终抓住了披毯，游向岸边。
　　鹿鸣顾不得桥结不结实，晃不晃动，也不再一步步过桥，快速往前跑。
　　她跑上了岸，靳枫刚好也游上了岸。从底下河滩到桥面的陆地，有石阶梯连接。他走上来，她走下去，两个人在阶梯上相遇。
　　靳枫身上湿透了，头发也湿漉漉的，把披毯拧干递给她。
　　鹿鸣想起包里有他的一件衣服，迅速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让他换上。
　　他把身上的军衬脱下来，上身赤`裸，水沿着峭壁一样精壮的身体往下流，古铜色的皮肤，身上的肌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浑身散发出野性的气息。
　　鹿鸣意识到她看得太专注了，脸微红，把头往后偏，拿着衣服的手继续伸向他。
　　他嘴角一弯，深邃的眉眼看着她，眼尾上翘，接过她手中的干衣服，却没往身上套。
　　“你笑什么？”
　　“你躲什么？”靳枫不知为何，就喜欢她看这种一本正经害羞的样子。
　　“你怎么老是跳水？撞到头怎么办？”鹿鸣避开话题。
　　她记得，他们刚认识不久，也是过吊桥，她的手表掉下去，他“噗通”一声就跳下去了，在水里摸了半天，找到了手表。
　　她当时觉得，这男人实在太酷太帅了。少女时代，思维方式和现在完全不同，现在是真怕他会撞得头破血流。
　　鹿鸣手腕突然一凉，一股向前的力量，转眼把她拽到男人身前。
　　他把她的头掰过来，面对他。
　　四目无缝对接。
　　两个人的眼神，仿佛被电石火花焊成了蛛丝，盘根错节绕在一起，成了扯不开的蛛丝网。
　　“担心我？”他清冷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低沉，性`感，像管弦乐器低音区域发出的声音。
　　“……”鹿鸣注视着男人漆黑的眼眸，眼窝很深，目光淡定深沉，却又灼灼迫人，她感觉有一股力量，把她的心往下压。
　　水沿着男人英俊精悍的脸往下流，在下巴处汇合，滴到他肌肉发达的胸膛上。
　　几乎在同时，他吞咽了两下嗓子，脖子上那块喉结骨上下浮动。
　　鹿鸣感觉仿佛有个榔头，一下砸在她心坎上，砸出了一个洞，有东西从洞口流进她身体里，在她体内迅速升温，膨胀，堵住了她的呼吸通道。
　　许久，手机铃声响起，才把这对陷入胶着状态的男女拉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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