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刀

　　少年又进去了。
　　许久之后，他出来时见连锋眼珠还会动，便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你还没死啊？”他用手指戳戳他心脏部位，“还挺能活。”
　　连锋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抓住了他！“做什么。”少年也不慌张，任由他抓，又拽拽手腕，将细瘦苍白的手从他手掌拽出。连锋嘴唇动着，眼睛祈求地看着他。
　　“你是谁？”少年问。明明是少年人，但却带着古板的音色。
　　连锋急得眼珠乱转。他说不了话啊！
　　少年伸手，将他怀里的令牌拿了出来。看了看，又将他的钱袋拿出来，打开看了看。又将他身上的玉佩解下看了看。最后，将这些东西都排在地上。
　　“你跟着这里的城主做事？你是他的近侍？”
　　连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还会翻眼睛。”少年蹲着对着他的脸说，随手从旁边摘了两片叶子，要将他的眼睛盖上。这里全是毒，全是毒，少年身上都是毒，连锋忍受着煎熬，痛苦不能言，他有预感，这两片叶子盖下来，只怕他眼睛就要瞎了……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
　　“你表情怎么这么丰富。”少年说。
　　最后他丢下两片叶子，留着连城主和他身边排着的他的各种什物……进去了。
　　连锋最后还是挣扎着慢慢聚了一点真气起来。他踉跄着爬起来，朝屋里走去。如果这少年不为他解毒，他绝对会死在回去的路上。
　　“阁、下。”他歪歪斜斜站在门外。少年在捣着什么。他抬眼，眼睛黑白分明，大大的，无意中透着可爱。
　　“你，还站起来了？”
　　“捣的什么？挺香。”连锋有气无力地说，面上笑着。
　　“清气丸，清新好闻，带着可以醒脑，碾碎服下，可以解所有轻微中毒。”
　　“是么，”连锋闻言虚弱笑道，“阁下还真是聪明。”他靠墙坐下，看着那棵掉了一半叶子的树，“之前那是什么，就毒树的，也很厉害呢，我还没见过。”
　　“那是我在做试验，”少年一边捣，一边说，“那棵树是一种毒解药的主要成份，我是在试验原先的毒里加什么成份，可以使解药也无效。”
　　“……”好狠毒的人！“那成功了啊，叶子很快掉了。”
　　“嗯。”少年应了一声。虽然还是僵硬的音色，但可以感受到他是有一点满意的。
　　“住在这里炼药么？”连锋随口问。
　　“嗯，很合适。”
　　“药材要么？毒草我没有，但治病的好药材我还是弄得到的，都是很珍稀的品种……”
　　“我不怎么做治病救人的药，我做毒药呢！”
　　“……毒药有什么好，一不小心还会毒着自己，就算没事，那也很烦心啊。”
　　“不，毒药很好，”少年嘟囔，“很安全……”
　　最后两个字声音很小，但门外的连锋还是听见了。
　　“比起人心……毒药的确安全很多啊……”连锋轻叹。
　　“如果不是我将袖子上的毒挥向你，恐怕你早就杀了我吧！”
　　连锋一惊！
　　少年似乎捣好了，在将里面的东西往外倒。草绒都拿出来，将汁液过滤……
　　他出来晒草绒，顺带看了死狗样的连城主一眼，“你还挺有趣的，怎么不跑？”
　　“……”
　　“如果你跑了，我就不用丢尸体了。但你这样和我说说话，也挺好，等晚上我来丢你。”
　　“…………”连锋不敢翻白眼了。
　　“草渣很香啊，怎么调的，像有一股清风流过，还带着微微的寒冷。”
　　“等会丸子才好呢，没有这么浓重，淡淡的，若有若无。”
　　“在做么？”
　　“嗯，很快就好了。”
　　少年又进去。
　　他门没关，就那么坐在里面制药。汁液已经沉淀，上面有薄薄一层清汁。他拿出一块树凝胶出来，用柔软的凝胶轻轻蘸取清汁……
　　待树凝胶已将汁水吸饱满，他又端来一盏灯，将之点上，放上灯罩。
　　连锋好奇地斜了一眼，然后就那么斜着身子，睁着眼睛往里看。
　　少年用两片细长的工具夹着凝胶在灯罩外烤。
　　“为什么放外面烤。”
　　“有烟。这样烟朝上，做出来的丸子没有沾染烟气，颜色好看。”
　　“哦……”连锋心想，你就瞎讲究吧！
　　“做来做什么？卖么？”
　　“只是试一下，好玩。”
　　少年烘烤揉制着凝胶。
　　“……”连锋无话可说。
　　那透明的胶果然变得滚圆，内里微微透出些红来，很漂亮。
　　“颜色还可以……”
　　“等下还漂亮呢，会变成深红色，像珊瑚一样，但比它透。”
　　“你见过珊瑚？”
　　“……没有，想象的。”
　　“…………”
　　那颗珠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少年手中变硬、透红……
　　“怎么样？”少年举着那颗还发烫的珠子，苍白的手指里那鲜艳的红越发鲜明。
　　“不错，”连锋笑了，“可以闻闻吗？”
　　少年走过来，将香丸放在他掌心。
　　“淡很多了，但更内敛了。非常好，这样一枚应该非常值钱了。”
　　少年说，“你偷偷服下也没用，没有碾碎，发挥不了药效。这种树胶烤干了特别硬，你现在的功力还碾不碎它。用水直接泡的话，要泡很久很久……并且你不是轻微中毒。”
　　“哪里？没有的事。”连锋笑笑，将珠子还给他。
　　突然很丧气！
　　丧气！！！
　　“你是城主，怎么到这里面来了？”少年问。
　　“……”不能说。“你不下山的么？”
　　“去，但是很少……”少年说。
　　之前被毒倒的时候，连锋注意到，这少年的头发呈紫黑色，并不是真正的黑，应该说是深紫近黑，远远望去给人黑色的错觉。他面色苍白到古怪，整个人裹在一个紫袍子里，又瘦又僵硬，出去肯定被当怪人。
　　“我不说我在这山里遇到了你，对谁都不说，隔些时日就给你送些衣物用品来，如何？”
　　“你很不可信啊，城主？”
　　“……”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个粗简的小袋囊，将香丸装了进去，又将袋囊放回怀里。
　　“……要不，你用我装钱的那个袋子吧，洗一洗再用，都比你这个好很多……”
　　“那是你的。”少年瞥他一眼。
　　“……”连锋瞪着眼。
　　“……”连锋瞪着眼。
　　“……”连锋还瞪着眼。
　　所以都拿出来摆着却不要吗？
　　“银钱自然是要的。”少年说。后面没说的话，从神情能看出来，是有些嫌弃……玉虽值钱，但当了之后麻烦，令牌于他无用，并且他不喜欢别人的东西。
　　“……”连锋已经不是太奇怪了。
　　“你跟我合作的话，将会有数不尽的好处，认识独绝城的城主，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运气。……你会担心我对你不利么？”
　　少年看他一眼，“不会。”
　　摆明了不会放他下山。也不会让他活着。
　　连锋快速思考着，这少年如此固执，好说不听、利诱不行，心思狠毒，漠视人命，要怎样才能让他改变主意呢？
　　“我可以陪你说说话。每两三个月来看看你，就像朋友一样……只要你高兴了给我一两颗你炼的药，随便什么药。”
　　“嗯……”少年想着，他的确可以把这个人困在这里，这样他就可以和自己说话了……但他又不喜欢太吵，他还要炼药呢，两三个月一次刚刚好。“也许你只是想离开，之后再也不要上来了……也许你很快就会再来，带着消灭我的所有人力和武器。”
　　“……”连锋怔了，脸上失去了表情，半晌才道，“我会遵从我的诺言的，如果我来的时候你不再想着要我的命。马失前蹄……今天算我失策了，本不该来，可是前段时间看见这山上有人进入的痕迹，心里起疑……这独绝城独绝锋本是我的地盘，这本该是小事，如果我没看见，也就过去了，但今天办完事，忽然就想起来，心里总不放心，像有枚小勾子勾着似的……忍不住一个人就来了。我没想过我会死在这里，甚至没想过会遇到对我可以称之为‘危险’的东西，但的确，你再不救我，我真的会命殒此地。每过段时间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这对我算不了什么，如果你愿意为我解毒，我就真的做到。”
　　“哦？”少年看他。
　　“我不会报复的，如果你给我解了毒，天黑之前我走回去了，那么今天我就不算损失了什么，最多是有一场奇遇……”连锋嘴角微翘，打趣着，“不至于报复。”
　　少年下意识看向银子……“啊……银子是你的，损失点钱对我来说根本不是损失。”
　　少年又沉默下来。杀不杀这个人对他来说并无区别，放他离开也用不着有什么顾忌……就算他真的带着人来消灭他又如何呢？他又不怕。最多就是白白放走一个人，他再不会来。
　　“我不在乎你说的是真是假，”他轻声说，“过来。”
　　少年站在他的药草架子前，转过头喊他。
　　连锋微微有些欣喜，赶忙用手撑着自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他走过去……“是真的，我发誓我会做到！”
　　少年从层层的篾箩里各拿了些草药，又在路边摘了些草叶，交到他手里：“全部吃完。”
　　连锋接在手里。虽然看着简单，但每种草药的用量他根本不知道，有的只用了一个指节的短短一截……这么精确的用量，就算他知道这些就是解药，也不敢自己随手抓。
　　也顾不得苦了，连锋将它们塞在嘴里，快速嚼碎，用力咽下去……这一瞬间他其实又有点想杀这个少年了，他堂堂城主，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少年遥遥端了一瓢水来：“把它灌下去。”
　　“……”连锋笑着接过，“多谢。”
　　…………
　　……
　　“不行。”青年转身坐在椅上，宽大的紫袖在身前放好。
　　“就这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再不开口了，如何？”连锋哄诱。
　　“不行。我要制药了，你走吧。”青年还是不温不火的表情。
　　连锋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你走吧”。“你生气了？”
　　“我不会答应的，”青年转头看着他，“你再磨也没有用。”
　　“帮我这一次，真的。就帮我这一次，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都给你，就这一次好不好？”
　　青年端起茶，啜饮一口，不再说话。
　　其实之后他们说好的条件是，毒王偶尔提供一两颗药给独绝城，独绝城给毒王以庇佑。青年来去只见过连锋一个，连锋是城主，他让独绝城怎样，独绝城便怎样，所以这话也不错。但毒王并不常听连城主的话，应该说是他很少痛快给药的，每次城主大人都要磨很久，而磨到最后也没给，却是常有的。除非偶尔他自己愿意。百解丸就是青年随手给的。当时连锋问这是什么药，青年随口道，百解丸，什么毒都能解的，只是效用差别。
　　又磨蹭了一会儿，连锋见这回没有办法，只得抱着罐子朝山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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