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月几何

　　与钟子期回到碧清山后，我将采来的遇仙草晒干制成齑粉入药，每日煎了，治钟子期的病症。

　　自雪蕤回来，钟子期越发地粘我了。

　　我却时常在想，若是当时将地址告诉仲长逸便好了，这样他便可来信。

　　他若是来信，我就希望，来的是深情延绵的尺素书，是揉碎在心间的薛涛笺。

　　我多想与他一起共度春秋呀，哪怕岁月贫瘠，少年衣衫单薄，但是两人在一起，诗情画意便可在心中自由生长，哪怕婆娑人间，都是最好不过的时光。

　　仲长逸的书信自然是没来，来的却是钟子期的家书。直到钟子期过完16岁生辰，飞鸽传来一封家书。大致内容是她母亲大寿将至，要他立即赶往家中，回去为母亲祝寿。

　　他收到书信时，异常开心，毕竟已经有多年未回家，若是能回家看一母亲和哥哥，自然是开心地不得了的。

　　他还请师父让我一同与他回家，师父应允了。我想着他一个人上路也许会有些不安全的事发现，便也笑着答应。

　　陪钟子期回家的路上，为了方便，我特意换了男装，钟子期玩笑唤我一声小哥。

　　一月后，抵达荆州，钟离夫人接到我们时，望着钟子期唤着期儿，声泪俱下。钟子期上前一跪，一口唤着娘亲。

　　他母子二人多年不见，定是思念锥心，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起，我的娘亲又在哪儿呢？

　　丫鬟好容易将二人劝住，钟子期方向钟离夫人介绍我，我上前对她施礼，她端详着男装的我道：“这便是书月了，不必多礼，快进屋，进屋说。”

　　钟离夫人带我们在后花园正休息，不多亦会儿，下人便传钟子期的兄长，钟离昱下朝回来了，现下请我与钟子期到前厅去。

　　前厅中，钟离昱尚未换下他上朝的衣裳。我见他虽与钟子期有几分相像，可他剑眉星目，更加英气一些。

　　钟子期还未褪去自己的稚气呢，所以与钟子期尚存的几分稚气不同。我上前行过礼后，钟离昱与钟子期又伤感感慨了一番。我静静地看着，血浓于水，很是感动，却不知我的亲人又在何处。

　　钟离昱见我着男装，也未多说什么。他说过几番关心的话后，我与钟子期预备再去后花园。

　　走至门前，钟离昱唤住我道：“姑娘这身男装尚好，近来无须换回女装了。”

　　我疑惑地望向他，他也未做解释。方才他同我说话较为客气我可以理解，但是他用牵强喝点理由让我不要换回女装，实在令我讶异不已。

　　月色银明如昼，清风催睡，我立于窗前，夜里的寒意静悄悄从窗框边侵入，站于这清冷的月色中，我觉得好冷，脑中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抵达钟离府的第三天，钟离昱单独找我谈话。解释了此次要钟子期回来的原因，要他回来，是当今皇帝的意思。“皇帝要师弟回来是？”

　　我不解问道。钟离昱未回答我的问题，却转移了话题，慢悠悠道：“当初将小期托付给碧清前辈，除了是因他身子弱之外，还因当今圣上忌惮钟离家的权势。
　　父亲为护小期安全，让他远离朝政纷争，才求碧清前辈将他收入门下，几年前，父亲去世后，我们钟离家便更加没有依靠了。”

　　我听罢，点点头，原来钟离山就是在几年前逝世的，将兵权传于了钟离昱。

　　可钟离昱那时方十八，未能好生掌握兵权与保护自己，在明争暗斗的兵权争夺战中，他迫害得渺了双目。

　　皇帝以为，一个双目已瞎之人，已经没有什么威慑力，现下皇帝忌惮的，便是在碧清山渐渐长大的钟子期。他现在似乎有让钟子期上阵杀敌的意向。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什么？让师弟上阵杀敌？”

　　钟离昱重重叹了一口气：“说是让小期上战场，只不过是想致他于死地的一场大计划罢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皱起了眉头，帮他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我的武力在师弟之上，朝中之人亦无见过他之人，我可以替他上战场。”

　　钟离昱或许是未想到我这般爽快，又是开心又是担心道：“只是你……”我打断他的忧虑道“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不会让人认出来。”

　　他很是感动，便对我行了个大礼：“多谢姑娘，大恩大德……”

　　我知道我若是拦下他，他亦会重重地拜我，便受了他这一礼，道：“钟离大哥，你不必谢我，我亦不是什么圣人。只是因为，我这个师姐的愿意为钟子期做这些事。”

　　我从怀中拿出一张方子，递给他，道：“这是我这几天给师弟开的药方，本想给钟离夫人的，现下给你也是一样。你们叫他按时吃药便妥了。”

　　他接过方子，我未等他再开口言谢，便道了告退，走到门口，见屋外霞光遍天，云层随心翻涌，我叹了口气，慢慢回房去了。

　　夜里，钟子期来叩我的门：“师姐，你睡了吗？”我在床边看着月色将窗上的花样印在屋内的地上，斑驳摇曳，被他这样一问，正断了思绪。

　　道“还没有，你进来罢。”

　　钟子期听到我的话，自顾自地进屋倒了杯茶水喝着，同翻书的我道：“师姐，明日总管说要带我去郊外狩猎，一早便出发，肯定好玩，你也一同去罢！”

　　明日？对，明日便是我出征的日子，是该把他支开。我心下藏了三分凄楚，想对他说，却又将话吞在了腹中。

　　我装作不在意地潇洒笑道：“我近来在帝京与你玩的尽兴，有些乏，明日就不同你一道去了。”

　　他听了，信以为真，也说最近是玩得太尽兴了，颔首同我道：“好，你好生歇息，我明日给你带好吃的野味回来，那我先去睡了。”

　　说着放开拉着我袖子的手便要走，我唤住他：“子期……”他一脚踏出了房门，又转头来看我：“嗯？”

　　我起来送他，吞吐道：“你要好生地照顾自己……”

　　他在清冷月色中对我欢喜笑着，答了一声知道便回房去了。我立在走廊上，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不知不觉他已比我高了。

　　想来，前几年我仗着他比我矮这事调侃过他几次，现下，他已经长得比我高了，时间可真快。

　　于是当今皇帝要召见钟子期时，我换了正装去面见他。

　　皇帝要钟子期上战场的圣旨到钟离家时，我瞒着钟子期，和一干人一起接了圣旨。

　　而如今，替钟子期身着战袍，骑在马背上的人，也是我。

　　我忘不了现下眼前的场景，我骑在马背上，看着手下的士兵们坚定的脸，他们为了家为了国上战场，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我此下如此，都是为了钟子期，让我想保护一生的钟子期。

　　此刻天边舒卷的云格外好看，变化成多种形状。只是你从不知下一次，它会变成什么样儿来，就像命运一般，被老天爷拽在手里，你不知他下次会帮你捏出怎样的人生来。

　　与我一同前去冰城的还有朝廷任命的大将军——郭城。我为骠骑将军，位居他之下。

　　出发前，钟离昱特意将我拉到一旁，语重心长叮嘱我：“这个郭城非善类，在朝中，他一直与钟离家是势不两立的立场，多次弹劾钟离昱强权犯上。此次你与他一同出征，保不准他会暗中加害于你。切记小心为是。”

　　我望着天边，思绪万千，未太注意他的话，便随意地点了点头。钟离昱还特地为我安排了个亲信，平常给我打打杂，他毕恭毕敬地站着，说自己叫阿忠，我点头不语。

　　实则，我心中还是有几分不舍得。

　　我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地骑着马走着，回头看，好像能看见钟子期微笑着对我说再见。

　　此去，山一程，水一程，或许再不能与他醉里看诗，诗里也没有我偷偷思念的人清瘦地笑了。今夕一别，便像当初和仲长逸分别一样，不知还能否再见。

　　行军路上多有艰难，舟车劳顿，我向来未赶过什么路，有些水土不服。

　　几天下来，军中有些士兵也觉着身体不适，军医忙进忙出，我空闲时，亦下去给他们把把脉开开方子，虽说都是郭成的军队，但是此番不过都是我们这边的人。

　　钟子期的身份在这军中果真是要挡明枪，防暗箭。那我日觉得心情发闷，出去走了走，回到营时中，预备好生歇息一下。

　　恰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淡茶，便突觉四肢无力，呼吸困难起来。

　　我便发觉不大对劲，似是中毒之症，封了自己的穴道，让毒气无法扩散。

　　我紧地唤了几声账外守着的阿忠，才想起方才打发他去用膳了，还未来得及思忖，便向香炉走去，随即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阿忠站在塌边问我是否有碍，他知道我在军中的处境是如临虎穴，十分不安全，出了这等事亦不敢宣轻易宣军医，再者说来，若是军医把脉时发现我是女儿身，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摸摸尚在发痛的额头，摆摆手道：“无妨，你快将房间的香炉拿来我瞧瞧。”他赶忙将那紫檀的香炉拿给我看，我让他掀开盖儿后，瞧了瞧，果然发现里面有淡紫色的粉末。

　　我冷笑着对阿忠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人在香炉中下了毒。”

　　此毒名叫迷魂散，呈紫色，无味，将它与熏香混合在一起，第一个吸入之人，轻则疯癫失忆，重则毒发身亡。

　　阿忠吓了一跳，道：“将军，这……定是郭城一伙人干的，他们真是太大胆，以后要小心为上。”

　　我将香放于一旁，想了想，良久道：“暗箭难防，你去找郭将军与王军医来，救说我被歹人下了毒，让他们速速过来。”

　　阿忠犹豫道：“将军，咱们没有证据，这样叫他们贸然前来，不太妥当罢。”

　　我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淡然道：“无妨，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叫他们来便是。”

　　想我何书月，虽不受万人敬仰，却也沾师父的光且因给人义诊，被世人尊称一声神女，此时若是忍气吞声，日后不定有更大的灾祸，莫不如此刻便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就是，叫他们知道顾忌一二，不敢胡作非为。

　　郭城听阿忠说了来龙去脉，在帐中震怒道：“岂有此理，竟敢在本将眼下毒害朝廷命官，王法何在。钟离将军你且好生养着，本将定将此人揪出，给钟离将军一个说法。钟离将军既中毒，最近几天就不要劳烦军中事物了，好生歇息着吧。”

　　我抬眼轻轻冷笑道：“末将谢将军体恤。”

　　又转头向王军医道：“王大夫，本将不才，小的时候胡乱念过几本医书，所以略懂得一点岐黄之术。想向军医请教一二。”

　　王军医恭敬道：“不敢，将军有什么事，但请吩咐便是。”

　　我问他：“若是本将没记错的话，这迷魂散，一般人没几个会知道，只有你我这种习医之人才比较了解，且因杀人与无形，所以制作过程又相当麻烦，对吗？”

　　王军医着看了眼郭城，擦了擦汗恭敬答道：“将军说得是。”

　　我将那香炉拿起看了看，这才继续开口说道：“这也就是说，下毒之人定会医术。军医以为，会是这营中的谁呢。”

　　王军医答道：“禀将军，既是有心害您之人，怎会轻易暴露了自己会医术呢，况且，说不定是外人潜入也未可知。”

　　这迷魂散没有解药，若不是我会医术早有察觉，现下怕是早已命丧黄泉，他二人现在在我面前还如此冠冕堂皇，脸皮如此厚，实在叫我佩服。

　　我装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想必对方不会愚蠢到，串通军中的大夫下毒手吧，如此，岂不是太容易露馅了。只是……”

　　王军医答道：“只是什么？将军但说无妨。”

　　我了然笑笑，又丢给他二人一个难题：“只是本将以往在碧清山向来受人敬重，亦未的罪过什么人，应该不会有人要加害本将才对。现下郭将军无事，却只对我一人下手，想来，实在有些蹊跷。”

　　郭城接话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得查清楚才行。钟离将军你放心，追查凶手一事，本将全权负责，定将此贼人抓出来，给你报仇。”

　　我大度道：“好，若是将军亲自出手，末将便放心了，将军若是抓到此人，我亦懒得见他，只是劳烦将军替我转告一番话才是。”

　　拨了拨案上的烛火，我严厉出声：“钟离期不才，没什么能耐，却也不是什么任人随意揉捏的软包子，我这一次便不追究了，只是我不追究，不代表我怕他，而是我顾全大局，懒得和他计较。

　　不过，若是再有下次，上天入地，哪怕共赴黄泉，我也要加倍还回去，长这么大，我还不知怕字如何写，况且，他的目的，钟离期心里明镜似的。”

　　郭城咳嗽一声，点点头道：“钟离将军放心，本将捉住此人，定饶不了他。你好生休息，本将就不打扰了。”

　　我微笑着让阿忠送他们出去，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郭城知道我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肆无忌惮，用了这漏洞百出的一招。若是钟子期，恐怕早就两眼一白见了阎王了，只是以后，他们得知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罢。

　　只是现下我却只觉惆怅，这药能让中毒之人失去记忆，从她最不想忘记的东西开始忘起。

　　我因及时封住了自己的穴道，所以并无大碍，却还是忘了仲长逸的样子，这些年他在我脑子里声势浩大地宣布着占有权，赶都赶不走。

　　我现下，却将他的模样忘了，如若再见到他，该如何认出他，如何对他说过往流年里，那些不露却入骨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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