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三十二日

作者:尚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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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陆邱桥


      02 陆邱桥

      陆邱桥将何意送回滨江的公寓之后,自己在深夜无人的道路上兜转了几个小时,在天快亮的时候才驱车返回工作室。《极光森林》在第五卷大热之后他的身价也一夕暴涨,所以从自己原本住的Lofter里搬了出来,何愿帮他在西溪湿地旁边租了一栋排屋,作为了正式的工作室。

      夏夜的凌晨温度还有些低,陆邱桥在排屋前停好车之后才看到自己的责任编辑裴艾夕坐在一楼露台的椅子上,她显然等了自己一整夜,熟睡的脸色有些青白。

      陆邱桥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裴艾夕的年纪略大一些,因为工作一直忙碌年初才结了婚,却仍然这样彻夜不归地等待自己,说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许是听到了陆邱桥车子熄火的声音,裴艾夕在他下车的时候便醒来了,长发全部束在脑后,前额压了一个椭圆的痕迹,可能因为睡得深所以脸上的表情还有些茫然,再加上这个时候排屋前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使得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陆邱桥来。

      ““邱桥?”裴艾夕轻声问了一句,陆邱桥便应答了,裴艾夕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向他走过来。

      陆邱桥看她脚步不稳显然是很久都没有休息好了,心里又是一阵内疚,便连忙伸出手扶了她一下,然后两人一同往排屋里走去。

      因为陆邱桥一夜未归,几个助手显然都已经回家去了,排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大客厅里拼起来的两张长桌上乱糟糟地散落着分镜纸和画稿,大部分东西还是傍晚陆邱桥离开时候的样子。

      陆邱桥自己伸手将大灯打开,又看裴艾夕在外面坐了一夜有些瑟缩的样子,便煮水给她倒了一杯茶,裴艾夕跑进卫生间把自己之前摘下来的隐形眼镜戴好,走出来的表情这才清醒了许多。

      陆邱桥把茶杯推到她面前,自己也倒了一杯,因为十个小时之前两个人不欢而散,所以这个时候的气氛还是有些尴尬。裴艾夕自己把茶喝光,然后非常认真地看了看自己面前年轻画家的脸,她与陆邱桥共事三年多,很了解这个青年的脾气,他通常吃软不吃硬,但是非常时期也会软硬不吃,看得出来何意像往常一样并没能完成任务,那么到现在为止这件事恐怕真的没有人能劝服他了。

      “好吧,”对峙中最后还是裴艾夕先败下阵来,她把茶杯放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作为投降的意思,“我可以帮你去争取继续连载,但是你必须先说服我,你为什么突然要修改这个我们两年前就定下来的结局?”

      陆邱桥没有说话,他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陶瓷杯子,深色的液体中茶梗像是溺水的人一样不断沉浮,热气后面微微波澜的水面映照着自己落魄邋遢的面孔。

      “两年的时间不够长吗?”他问道,像是在问裴艾夕,也像在问自己,“有很多事情一夜过去就会改变,两年……真的太漫长了。“

      裴艾夕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然后陆邱桥又沉默了几分钟,凌晨的景区太静了,裴艾夕几乎能听到头顶吊顶中电流穿过电线的声音,而她对面的青年用自己略长的头发作为最后的遮蔽,严丝合缝地遮挡着自己漆黑的眼睛。

      就在裴艾夕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陆邱桥突然再一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了前所未有的起伏,像是在极力隐藏着什么激烈的情绪:“这个故事不能就这么结束,我还有想讲的事情没有讲。”

      “可是……”裴艾夕的脸上隐有担忧,她看得出陆邱桥的状态并不太正常,”你两天前给我的大纲都没有写冷雨会不告而别啊?“

      “我改主意了,”陆邱桥抬起一双神色坚定的眼睛,一字字像是咬着牙一样说,“冷雨必须要走,并且一走就是许多年。”

      冷雨是《极光森林》中女主角的名字,裴艾夕一直认定这个角色是何意在陆邱桥笔下的一个影子,因为陆邱桥非常喜欢描绘那个少女的性格细节,她孤傲却不失可爱,清冷却又非常温柔,再加上标志性的齐耳短发,几乎让所有知道陆邱桥和何意关系的人都心照不宣地认定冷雨的原型必然就是那个从陆邱桥开始连载《极光森林》之初便伴随她的女孩。

      但这个晚上裴艾夕却对这个多年来的“事实”第一次报以了怀疑的态度,陆邱桥执意让冷雨在自己的作品中做出这样不可理喻的决定,同时他在这个凌晨提及自己笔下受万千宠爱的女主角时的情绪却如此怪异,他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连声音都是咬紧的,就好像是什么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宿敌一般。

      难道陆邱桥与何意有什么争执?然而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在脑海裴艾夕就将它否认了,她知道几个小时前何意还听从何愿的请求去寻找了陆邱桥,如果不是何意根本没有人能找到这个性格孤僻的漫画家,更不会让他只隔了几个小时就乖乖地返回工作室来。

      或许冷雨与何意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还是说冷雨的原型另有其人.。裴艾夕脑子里搅了一团乱麻,她只是随便想了想这样的可能性,就已经在这样夏天的清晨把自己吓出了半身的冷汗。

      “虽然这样的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裴艾夕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极光》的阅读群体都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子,你在过去十五卷给她们描绘的故事太完美了,这就好像一个一直只从口袋里掏出糖果的和蔼叔叔突然掏出了匕首一样,就算我们同意你按照你的想法画,你的读者们恐怕不会埋单。”

      陆邱桥不说话了,他虽然随性妄为但已经进入行业三年多,她知道裴艾夕说的话并没有夸张,他举办过签售会也参加过一些大大小小的线下活动,《极光》的读者几乎全部都是年轻的少女,因为那个故事温柔而仁慈,所以才能获得这样大量来自不谙世事少女们的青睐。

      “《极光》马上就要完结,我还是不赞成你这个时候更改结局,”裴艾夕见他沉默,又趁热打铁道,“反正接下来我们的时间还有很长,你就算真的很想讲这个情节,也可以把它画在下一个故事里面。”

      “不,”陆邱桥摇了摇头,他的神色看上去虽然坚定但却痛苦,“只有《极光森林》里有冷雨,只有这个冷雨需要不告而别。下一个故事,就没有那么画的必要了。”

      天色渐渐亮了,然而坐在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无法让对方让步,裴艾夕无言地望着年轻画家的面孔,她在僵持中再一次感觉到了愤怒,他的执拗和纠结在她看来完全不可理喻,分明是一个完满的、皆大欢喜的事情,他却莫名其妙让所有人都陷入了难以处理的境地。

      “夕姐,这三年来,我很少恳求你们,”晨曦洒落在桌面上,陆邱桥将自己被阳光灼热的手指收到了桌子下面,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低沉了许多也诚恳了许多,惯有的平静中带了乞求,“我知道悦意对我做的全部都无可挑剔,从何总到你都对我尽心竭力,我从来都很感激。但我原本并不是画漫画的你还记得吗,当年何总让我连载《极光》,我原本是直接拒绝的。”

      裴艾夕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若不是陆邱桥这个时候提起她也确实几乎要忘记当年陆邱桥还未曾加入悦意之前的事情,那时候陆邱桥在美院读研究生最后一年,帮助一个悦意的轻小说家绘制了几张出版物插图,因为画风唯美细腻,被何愿一眼相中,找当时的责编要到了陆邱桥的联系方式,何愿的原意是想要陆邱桥绘制画集和衍生品,但叶新铎第一次与陆邱桥见面之后就带回了一个只有9页的长条漫画,那是当时陆邱桥匿名在博客上自己绘制的漫画故事,彼时已经有了一些人追看,何愿翻阅之后如获至宝,当即便决定帮助陆邱桥将他的这个故事在杂志上做连载。

      然而令所有悦意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想到的是,当何愿已经决定用那个时候悦意旗下销量最高的漫画杂志全力为陆邱桥的作品宣传时,那个未曾毕业独自蜗居在河坊街旁十二平米小屋的少年却拒绝了他,他并未表现出清高的态度,而是在何愿提及那几张长条漫画时显露出了非常奇怪的羞恼和回避,裴艾夕后来听何愿像是说笑话一样地提及过,在所有人看来陆邱桥那个时候不正常的情绪可能都只是因为被发现在画少女漫画,毕竟那个领域的画家基本上都是女性。

      虽然何愿的态度坚持,但陆邱桥的逃避和拒绝仍然持续了半年多,然而何愿从来不是一个懂得放弃的人,他十九岁接替亡父的文化公司时就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能够一眼就分辨出哪些是璞玉哪些不值一提,也能够在变化极快的行业和市场中找到必定热卖的题材和作品,没有人质疑他对于陆邱桥的执着,而他的执着最后也终于没有落空,裴艾夕记得在那一年年末的最后一天,正准备下班去跨年的她在公司门口被风尘仆仆归来的何愿拦住,然后将一个沉重的文件袋塞在了她怀里。

      “这个作品直接上1月号《声声漫》的封推,”何愿连车子都没有停稳,他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难掩的激动,“陆邱桥同意了,他给了我们至今为止他画的所有内容。”

      在那个落雪的傍晚,站在悦意文化门口的裴艾夕紧紧抱着《极光森林》的第一版手稿,她虽然只看过那个故事最初的九页剧情,但她知道何愿认定的作品一定不会出错,而《极光森林》也确实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裴艾夕从那一天开始成为陆邱桥的责任编辑,却至今都没有问过他改变注意的原因。

      “何总当年为了让我把这个故事拿出来,承诺过了许多东西,资源、名气、甚至是当年的我无法想象的金钱,”陆邱桥缓慢地说着,他似乎也在回忆,所以声音都有些恍惚,“但最终使我动摇的是他某一天跟我说的话。”

      当时那个年轻的出版界巨擘拿起他随意散落在地摊上的画稿,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迎着冬日的阳光端详那上面细致的笔画:“这个女孩确有其人不是吗,“他指了指某一副分镜上短发飞扬的少女,”你这个故事,很大程度上来说并不是虚构的吧?“

      那年22岁的陆邱桥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惊愕地无处遁形,他像一个被看穿了心事的孩子一样猛然错开了何愿看过来的目光。

      “你既有想说的话有想要倾诉的感情,就更不该拒绝我,“何愿叹了口气,帮他把画稿整理好放在桌上,”我能给这个故事十倍上百倍大的平台,让这个故事有十万上百万的人传看,总有一天,它会让那个你希望它被看到的人看到。“

      那一天陆邱桥沉默了很久,当大雪再一次落下来的时候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近一年来积攒的全部手稿,然后将它们全部交给了何愿。

      至今三年多过去,陆邱桥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提及过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何愿也没有,那天的对话像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即使是后来成为陆邱桥女朋友的何意,也没有听自己的胞兄对自己坦诚过他所知道的那个事实。

      但如今裴艾夕一字字清晰地听着,她却感觉极其意外而又茫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错乱一般,难道是熬夜之后的后遗症现在才表现出来吗,明明陆邱桥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到了,但却又好像没有听懂。

      这个时候落地窗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裴艾夕和陆邱桥不约而同向外面望去,正看到何愿的车子穿过林荫遮蔽的小路,稳稳地停在了工作室的门口。

      率先下车来的是步履稳健的叶新铎,他仍然是那副从容理智的样子,手里还帮何愿提着他的外套,而何愿的精神状况却差了很多,脚步也有些踉跄。

      叶新铎便腾出一只手扶着他的腰,陆邱桥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抓着何愿衬衣的那只手,然而叶新铎和何愿的表情都很平静,他便也没有多话,挪开了目光。

      走进工作室来的何愿身上带着惨烈的烟草味,他一屁股在裴艾夕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然后随便拿了陆邱桥的杯子想要喝水,却被身后的叶新铎伸长胳膊挡了一下,转身给他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

      “所以你们讨论的怎么样了,”何愿喝了茶水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从裴艾夕脸上移到了陆邱桥脸上,“看来没什么进展啊。”

      “我仍然坚持《极光》应该在十六卷完结,”裴艾夕抢先说,“如果强行更改结局,这个作品的风评和地位都有可能崩塌。”

      何愿没有说话,他牢牢地盯着陆邱桥的眼睛,等着他开口。

      “我需要画下去,”陆邱桥也并不躲避他的目光,他坦然而坚定地说,“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但是读者已经不需要看下去了,”何愿的声音有些冷酷,“你构建的童话故事到此为止就可以了,再往下就是狗尾续貂,我见过太多声名狼藉的外传和续集了,《极光》是个价值连城的作品,未来以此衍生的动漫电影电视剧全部都是珍宝,我不想看到这个一路上扬的名字在你自己手里跌落谷底,那么做的我们相当于在把成吨的黄金往海里扔。”

      陆邱桥猛地闭了一下眼睛,他总是不喜欢何愿将自己所绘制的漫画称作商品,也并不喜欢何愿和裴艾夕用报酬、销量和版税来胁迫自己。

      “你成熟一点吧,”何愿虽然只比陆邱桥大三岁,但或许是地位使然他偶尔认真起来的样子仍然极具压迫力,“你现在觉得我不同意你的想法是因为我浑身铜臭理解不了你的艺术创作,但没有我这一身铜臭你现在仍然要靠卖一百块一张的插画过活,“他随手在空气里挥舞了一下,”这样的工作室,保姆一样的责编和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专业助手,还有你现在在国内漫画领域的地位,这些都是因为你听我的话才拥有的,不是吗?”

      陆邱桥望着何愿的脸,表情也冷下去了:“但这不是让我妥协的理由。”

      “成年人的妥协需要什么理由,”何愿轻笑了一声,“妥协只要能够得到更好的,就从来不需要理由。”

      “我更改结局就一定是错的吗,”陆邱桥本来就很固执,这个时候何愿越是咄咄逼人,他就越不肯让步,“这么多年《极光》能够成功就是因为我画的是我想画的,现在这个结局已经不是我想画的了,不是真正想画的情节,我不可能画的精彩。《极光》精彩了这些年,我不能让它烂在最后。”

      何愿的表情因为他说的话而有所震动,但他显然并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立场,他再一次审视了陆邱桥的表情,一分钟之后突然站了起来,独自一人走到工作室外面去了。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大亮,透过落地窗屋子里的三个人能够看到何愿一个人站在露台的边缘,他点了支烟很用力地吸了一口,并且用另一只手抓乱了自己本来就四向支棱的头发。

      在这样的时候裴艾夕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在这场谈话中陆邱桥已经站了上风,毕竟这件事原本根本连让何愿去纠结的余地都没有——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陆邱桥想要在这样的关口更改结局的做法根本是完全行不通的。

      但在这整场谈话中最让裴艾夕无法理解的并不是何愿的动摇,也不是她第一次意识到陆邱桥笔下的“冷雨”原型并不是何意,而是她惊愕地串起了一些非常微妙的细节,那就是三年前当陆邱桥根本不认识何愿也更不可能认识何意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彼时的《极光森林》作为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故事在讲述,那么“冷雨”非但确有其人,并且何愿也很清楚这个几乎让陆邱桥倾尽全部热情和心血的少女并不是何意,而那个人直至今日,仍然能够让陆邱桥如此固执地更改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极其关键的结局。

      晚夏的清晨温度并不很低,却莫名让坐在阳光下的裴艾夕周身发冷。

      何愿在工作室外面一连抽了三支烟才转身走了回来,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比之前要亮,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等待他做最后的那个决定。

      “我可以同意你照着你自己的想法画,”最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着端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陆邱桥,“十六卷发行之后的全部负面影响悦意也可以尽力帮你承担,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陆邱桥的表情软了下来,他明白这个决定对于何愿来说并不那么容易:“当然。”

      “你要让《极光》十六卷之后的内容比前面精彩得多,”何愿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如果因为你捅的这一刀而离开了一个读者,你就要用之后的故事挽回十个。”

      “我会的。”陆邱桥毫不退缩,他从来不是非常自信的人,然而在这样的时候,却表现出了难得的魄力。

      裴艾夕惊愕地望着在坐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三个人,然而即便是叶新铎的表情也很冷定,就好像刚才何愿做了一个完全不值一提的决定一样。

      “你动笔吧,时间已经很紧了。”何愿说着又恢复了最初走进工作室时候的表情,他在这个清晨的全部情绪都异样地冷漠,让裴艾夕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莫名胆寒,他得到陆邱桥的承诺之后便转身向外走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叶新铎跟在他的后面。

      “对了,”然而在陆邱桥将他送到车子旁的时候他却又停住了脚步,像是才刚刚想起这件事一样转头问道,“小意怎么样了?”

      陆邱桥的表情不自然地沉了沉,但是面对既是老板又是女朋友兄长的何愿却又不能表现出异样,只点了点头说:“我昨晚把她送回公寓了。”

      听到这个回答何愿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微微弯下脖子的陆邱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有一件事,邱桥。”

      “漫画你想怎么画都可以,毕竟那些都是假的,”他非常缓慢地说着,像是要求,态度却又有些卑微,“但何意是真实的,你不能对不起她。”

      陆邱桥在那极短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从脊柱攀爬而上的寒意,但在他还没来得及应答什么之前何愿就已经钻进车里了,像是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一般。

      叶新铎发动车子向景区外开去,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何愿在皱着眉头按自己的太阳穴,便出声询问他的状况,因为常年从事高强度的工作所以何愿的身体并不很好,他过劳的时候会头疼,眼睛也会看不清楚。

      何愿听到他的声音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叶新铎将车子尽可能开的平稳,并说先送何愿回家休息,毕竟最近除了联合画展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补几个小时眠的空闲还是有的。

      然而何愿却摆了摆手,转而问他画展的场地布置现在进度如何,叶新铎愣了几秒钟没有说话,何愿便抬起眼睛来望着他,叶新铎作为助理跟随他五年多,几乎到了朝夕相处的程度,两个人实际上对彼此的脾气都很了解,何愿知道叶新铎不是很认同自己连轴转的工作节奏,而叶新铎也知道何愿一旦已经开口询问一件事,就一定需要自己立刻给出答案。

      两个人无声地通过后视镜对峙了一分钟,最后还是叶新铎败下阵来,他转开目光重新看着笔直的道路尽头,用一种非常公式化的干瘪口吻说:“第一场温老师的画已经全部搬进展馆了,具体的分类和布置应该会在今晚之前完成。”

      “我们先去看一下情况,如果顺利的话下午带温老师亲自去确认一下。”何愿考虑了几秒钟,然后说。

      然而叶新铎却并没有立即调转车头,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并不再像平日那样一板一眼,而是温和了许多也低沉了许多:您真的不休息一下吗,展馆我们可以晚点过去的。”

      “看完再休息,”何愿却一如既往地固执,他阖上眼睛显然已经不想再讨论这件事,“走吧。”

      于是叶新铎也没有办法,只能听话地在下一个路口掉头,然后稍微将车里的空调温度提高了一些,缓慢地向展馆开去。

      ——

      温风至因为熬了一个大夜早上吃了饭才觉得很困,便在酒店里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昏暗的房间里一片静谧。

      他本来就受时差困扰,又因为昨天看了陆邱桥的漫画心里郁结,所以这个时候从床上爬起来还是觉得昏沉,他赤脚走到卫生间洗了洗脸,又就这冷水把药吃了,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钱塘江畔的酒店房间位于十九层,落地窗边可以俯瞰半个杭城,红日接近地平线,夜色中城市的星光正在慢慢亮起。温风至觉得自己心里前所未有的酸胀,他很多次想过自己再次回来的样子,也很多次梦到过这个城市的很多角落,但他心里在某一个阴暗的地方无时不刻地讥讽自己没有回来的资格,也许何愿所做的全部都不如他直接告知画展举办城市的那句话,那是最终让温风至在传真过来的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的缘由。

      他在窗边静立了约有十几分钟,胃部的又一次抗议才让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去吃饭了,然而拿起手机他才发现自己这一整天静音,竟然有好几个来自何愿和另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

      温风至想着何愿应该有什么事情,便先给他回了过去,然而接电话的却不是何愿本人,而是另一个更沉稳许多的男声,他解释自己是何总的助理叶新铎,何总正在休息。

      温风至有些意外地愣了半秒,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前一天在悦意文化门口见过的年轻男人,那是一张让人没来由信任和觉得安全的面孔,一言一行非常从容稳健。

      听得出温风至有些诧异,叶新铎便解释说白天联系他的原因是想要带他去画展的展馆确认一下展品的布置细节,如果有什么意见还能在周末开票之前早做修改,温风至没想到他们的心思细腻如此,他虽然在国外也办过一些小型的画展,但都是级别比较低的个人画展,所以安排布置都是自己的工作室一手操办,所以并没有什么沟通上的环节,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把画作全权交给另一个公司,所以并没有想到悦意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意见。

      温风至感动又有些欣慰,便道歉说自己因为倒时差所以昏睡了一天,并且在国内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只要悦意方面方便安排,他随时都可以过去。

      叶新铎听到他的话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很迅速地做出决定,说一个半小时之后会来酒店楼下接他。

      温风至再一次感到意外,毕竟这个时候已经傍晚六点多了,大部分上班族应该已经到了下班休息的时间,但是听叶新铎的意思他们好像是全天待机无休的样子,日程可以直接从早安排到午夜。

      作为一个懒散的个人画家温风至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安排,虽然作为已经睡了一整天的他并没有什么抱怨的余地,但还是由衷觉得何愿和叶新铎这样的人非常了不起。于是他连忙洗澡换了衣服,又在三楼的日料店吃了一碗拉面,在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便坐电梯到了酒店门口。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何愿的车子已经等在了接客区,这次是叶新铎开的车,何愿坐在后座,看到温风至从玻璃转门里走出来,便喜气洋洋地摇下玻璃跟他打招呼。

      因为天气有些冷了,但是温风至只带了两套夏装过来,所以夜风中他的衣着看上去有些单薄,他原本身形就很孱弱,这样看上去简直就只是一张纸,两条筷子一样纤细的腿在米色的长裤中晃晃荡荡,再加上他皮肤苍白下颌尖利,让人一眼看上去没来由觉得孤傲,当然,那也算得上是一种难得的气质,是艺术家的风骨。

      叶新铎早在维基百科上看过温风至为数不多的照片,就算只是一个含糊的侧面也知道这位华裔画家容貌在常人之上,然而照片上的惊鸿一瞥比起真正见到还是差了太多,他昨天焦急陆邱桥的事情并没有仔细打量温风至,此时透过酒店前院陆离的灯光反而看得仔细了许多,他气质淡漠一张脸上英俊还是其次,更多却让人感觉莫名冷清,认定这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

      但对于何愿温风至还是非常客气的,他先后把两个人都感谢了一番,便打开车门坐在了何愿旁边,叶新铎向他点了点头,发动车子向三十公里外的展馆驶去。

      这次画展是一次系列活动,由中国美院主办悦意协办,场地却是往年很少用过的地方,位于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的民艺馆中。

      温风至虽然之前已经听何愿说过这次画展的主办方是他多年前的母校,但却一直认为展馆必然是主校区内的几个大馆,毕竟美院一年到头展会无数,十有八九都在西湖湖畔的南山校区,而象山校区偏僻又狭小,很少会有活动选择远离市中心的地方。

      车子一路顺着夜晚的钱塘江向南面开去,等到最终在象山校区的大门外停下时温风至才露出了非常意外的神色,他看了看何愿又看了看叶新铎,眼睛里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他九年前从美院本科保研就读研究生,随即跟着导师被分配到象山校区,研三第一个学期才因为毕设的缘故回到主校区,所以就他而言,两年间他几乎熟知这个占地不过6万平方米的偏僻小区中的一草一木,即使已经离开这里这么多年,他仍旧能够闭着眼睛找到那间最难找的三楼画室。

      何愿和温风至先后下车,叶新铎去停车场将车子停好之后与他们在门口汇合,美院的小区没有严格的安保,几乎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意进出参观,而他们三个穿着严整再加上叶新铎表情严肃看上去有些骇人,还被门口的保安盘查了一番,最后还是何愿拿出了自己参与展会的工作证,才带着其余两个人顺利进入了校园。

      温风至缓步顺着小路往前走,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八年来校园里多了一些新的建筑,一些非常老旧的楼房也重新刷过米白色的外漆,一眼看去有些陌生,然而空气中潮湿的草木香气亦如往昔,还有夏夜永远聒噪令人难以入睡的蝉鸣。

      他也是在这样一个夏夜第一次遇到了陆邱桥,那个时候他孤身一人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家乡来到杭州,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九年前并没有如今四通八达的地铁,他从火车站出来又辗转了三个多小时的公共交通,才到达了几乎已经非常接近城市边缘的象山校区。

      那是个非常昏暗而炎热的夏日傍晚,当他拖着一个巨大的皮箱看着自己面前完全就是山路一样延展的阶梯时几乎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决定先在原地休息一会儿,毕竟一天多的奔波让他已经精疲力尽。

      就在他静坐了五分钟仍然汗如雨下的时候,吃饱了饭在学校附近遛弯的陆邱桥看到了他,因为那个时候正是新生入学的时间,他一看温风至一个人抱着行李坐在校门口,便知道他是新来的学生,作为已经在学校里摸爬滚打了一年的前辈他理所当然地上去搭话,再加上温风至气质文弱又一脸疲惫,便好心想要帮他扛行李。

      他对陆邱桥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个男孩真的太高了,他站在那儿像一座塔一样遮挡了自己眼前路灯的灯光,一张皮肤也并不算白的脸上只有眼睛和牙齿是亮着的,黑夜中看上去有些吓人,但他神情诚恳声音也温和,才让温风至平静心绪,接受了他伸出的援手。

      这场对话中唯一的差池是温风至并没有说清楚自己实际上是研究生入学而非陆邱桥以为的本科生,所以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陆邱桥一直以为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是自己的学弟,他总是在学校里看温风至形单影只,便偶尔会叫他一起吃饭,直到那一年的课程都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惊愕地发现美术史的老教授嘴里那位研一的直系助教,居然是他“照顾”了很久的温风至。

      这是个无伤大雅的误会,但也确实让两个人尴尬了一段时间,但校区很小是优点也是问题,为数不多的学生中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是那几个人,再加上作为班级助教温风至总是在他眼前晃悠,陆邱桥便很快原谅了他,也原谅了没搞清楚状况的自己。

      但这世上的事情如果总是这么容易原谅就太好了。

      八年后的温风至再一次抬头向那个高耸在山腰上的教学楼望去时,脑海里却无法回忆起往日一个完整的片段,他明明觉得那张昏暗路灯下询问自己名字的脸自己必定会永远铭记,然而当他真的站在物是人非的原点,却发现自己的记忆模糊地就像是没有好好保存的素描画稿一样,阴影晕染了所有的线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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