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旧事

　　李嬷嬷驾着马车等在台阶下。

　　黯淡暮色中，侯府五尺宽的大门轻开轻合，从里面走出了三位女子。

　　最前头的是谢宛瑜，她身穿秋香色对襟袄裙，戴着整套碧玺的首饰，外面罩着一件貂绒的斗篷。

　　出门后，谢宛瑜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对着久违的市井街道，露出了踌躇满志的笑容。

　　紧跟在她身后的是宜香。她今天有意和阿玄一样，穿了件绯色的裙子，妆容艳丽。因为难得出门，还是去王府赴宴，她满心的欢喜都挂在脸上。

　　阿玄隔着两步落在了最后，素面朝天地穿着荼白色的袄裙，如同一瓣剔透的雪绒花。尾随她们向马车走去。

　　三人依次上车，嬷嬷放下厚重的锦缎门帘，车内与外界一旦隔绝，立刻显出了宁静。

　　谢宛瑜居中坐着，伸出纤手轻抚膝上的衣褶，乜了眼因为穿得单薄，而面色青白的宜香说：“赵岂云要见的是阿玄，你穿得像个新嫁娘，像什么样子？”

　　宜香嘟着嘴分辨道：“奴婢是觉得，去王府赴宴的人身份尊贵，装扮要用心些，才不致丢了侯府的脸面。”

　　谢宛瑜撇嘴笑笑，“哪里会有人去平江王府？赵岂云刚回到安京时，也曾发帖请人去做客，结果这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没有一个敢上他的门！”

　　宜香转转眼仁，扬着眉说：“对啊，谁敢得罪齐原侯和隽王呢？”

　　谢宛瑜但笑不语。

　　车轮的铜圈在青石路上磕出清脆的响声，不久后，马车在城东的一座府邸前停下。

　　眼前的这座平江王府，气势恢宏避世而建，峻黑的琉璃瓦高墙后古树苍虬，专用道路前站着两队肃穆的兵士。

　　就连谢宛瑜也不禁啧啧赞叹，“这宅子曾为先帝胞姐庆宁长公主所有，皇上对平江王还真是大方。”

　　因下车的地方与王府大门还隔着段距离，她们慢慢朝那边走过去。行至半路时，却听见身后又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谢宛瑜真心好奇，除了她们竟然还有客人上门？

　　她驻足等待。那两驾马车停下后，前面车里走出一个黑面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后面的是位粉衣小姐。

　　谢宛瑜认出了他，按捺住纠结的心情，抿唇轻笑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骆大人！”

　　大理寺卿骆洛铭，缓缓迈着大步走过来，干巴巴地笑了笑，“温国夫人，好久不见。”

　　谢宛瑜看向他的身后，只见那粉衣小姐面如满月，娇媚入骨。不由在心中冷笑，“骆洛铭这个煤饼三寸丁，特意带着女儿过来，难道想要硬插一脚？”

　　骆洛铭脚步未停，态度轻慢地从谢宛瑜身边擦过，带着女儿径直朝王府大门走去。谢宛瑜立刻快步跟上，盯着前面的矮短背影时，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天色越暗，阿玄睁大眼睛，紧跟着谢宛瑜的步伐。进入侯府后，她忽觉眼前一片明亮。十余名身穿茶绿衣裳的侍女，手举琉璃宫灯，在门内夹道相迎。

　　平江王身穿赤金长袍，头上戴着碧玉冠，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却不见言西城陪在他身边。

　　略作寒暄，众人尾随着平江王离开。

　　那些掌灯的姑娘，都有意留在了阿玄身侧，一趋一步地跟着她走，阿玄也因这份贴心的照顾而感动不已。

　　晚宴排在水榭边的锦绣大厅里。

　　走道边每隔数米，便立着一盏琉璃青鸟柱灯，涡旋的九色盘上神鸟浴火振翅，美仑美奂。厅内丝碳烧的正暖，各色美酒佳肴，纷列在九尺阔的金丝楠木桌上，因为人少，没有将男女宾分开。

　　五人各自落座，同是金丝楠的圈椅上，铺着狄叻织造的盘金丝银线绒垫，簇立的短绒上，太阳花泛着点点金光，又间有银光闪闪。

　　这样华彩弥彰，让人不忍心坐在上面。

　　谢宛瑜目睹着这样的排场，想起不久前自己有意苛待了赵岂云，背脊上犹如火烤，生生滋出了一身薄汗。

　　席间骆洛铭和赵岂云推杯换盏，谈古论今，满满一脸的春风得意。谢宛瑜一介女流，连个边角都插不上，全程闷闷吃着菜，身后站着个浓妆艳抹，眼睛溜溜转的丫头。

　　除了侯夫人极力隐藏的担忧，这顿晚宴可谓宾客尽欢。餐后，平江王又邀请大家去看府里的一株百年梅树“粉墨台”。

　　这株罕见的双色梅树，种在离水榭不远处的小岛上。为了方便大家赏梅，岛上布置了十余座火陇，映照得花影斑驳，意趣盎然。

　　玉粉和淡墨两种梅花，在暗夜中传来淡淡清幽的香气，令人沉醉。

　　微醺的骆大人嗓门有点高，喷着酒气说：“小女秋爽擅长音律，这样的良辰美景，不如让她给王爷弹上一曲助兴。”

　　赵岂云令人送上古琴。

　　骆秋爽在琴台前坐下，轻拨空弦调音，而后素手轻扬，应景地弹奏了一曲“玉妃引”。

　　大家都陶醉在婉转缠绵的曲调里，谢宛瑜却又忍不住开始焦躁，她以为凭着婚约便可吃定赵岂云，没想到半路上会冒出个骆洛铭。

　　老滑头骆洛铭，无利不会早起，打得还不是和她一样的算盘？

　　谢宛瑜忍不住去看阿玄，她虽比骆秋爽要美得多，今晚也没见赵岂云有特别的表示。

　　一曲“玉妃引”终了，赵岂云赞道：“骆小姐的琴艺果然不俗。”

　　骆秋爽娇羞躬身，回到父亲身侧。

　　骆洛铭借着酒力说道：“秋爽和王爷有缘，那日她与姐姐们去濯溪赏枫，马车坏在半路上，幸亏有王爷相助啊！”他略微停了停，转而问道：“怎么今日不见言公子？”

　　他这么一说，谢宛瑜才明白其中的渊源，恰好骆洛铭问的话也是她挂心的，便一语不发地凝神听着。

　　只见平江王浅浅笑着说：“西城他并不爱热闹。”

　　阿玄也听得真切，她猜赵岂云援手骆秋爽，应该是他们回程时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好像不太妙。不管怎样，她都要护住媛媛的地盘，不能让这位骆小姐把脚插进来！

　　谢宛瑜轻咳一声，对阿玄抛去眼色。

　　阿玄会意。

　　眼前的湖水里，有几座玲珑的石塔微微露出水面。她点足轻身跃起，落在了其中一座上，裙角轻扬如水中精灵。

　　她的动作迅捷而出人意料，岸边随即传来了两声女子的惊呼。

　　湖水微漾如碎玉，阿玄的手中多出一条寒凉的银光，她手腕轻抖时，那光影悠悠落在梅树的枝头，像颗顽皮的星星在树间穿梭跳跃。

　　不过眨眼的时间，银光回到她的手里消失不见。阿玄回到岸边后，骆大人似笑非笑地说：“席小姐的把戏耍得不错。”

　　他话音未落，忽见一道寒光袭至面前，不由大惊失色，连退数步后，撞倒了岸边的青鸟柱灯。

　　侍女和骆小姐都急忙跑过去。骆洛铭稳住身躯，因是在赵岂云面前，王爷未开口，他只能狼狈地压制着怒意，胸前起伏不定。

　　阿玄掩着嘴笑，把手中花朵递给赵岂云。

　　平江王正想接过去，不料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拿起那束花，摘下一朵淡粉色的含进了口中。

　　这位不速之客，口中嚼着花瓣幽幽道：“可惜这仙品粉墨台，离了深山进了深宅，连滋味也淡了。”

　　阿玄觉得他面熟。

　　而在场的客人们都不知道，这个白眉白须的老者到底是谁？他不仅目中无人，还大大方方地从平江王手里夺了东西。

　　可是赵岂云毫不生气，反而向他行礼，笑着介绍：“这位是本王的恩师，汪午柃老先生。”

　　阿玄蓦地想到了，他是汪老。

　　和金门柳先生一样，在竹溪下面摆了个代写书信的摊头，整日乐呵呵地摇着一把羽扇。飞羽还听到他和别人在谈：“平江王入京当太子”的八卦。

　　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现，阿玄的视野突然被拉出了很远的距离，她能体会到那片世界的辽阔，却还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

　　同样陷入沉思的还有骆洛铭，汪午柃的出现，让他高涨的怒火，顷刻烟消云散。

　　这位耄耋老人，已经超出了他所知晓的范围。骆洛铭只是隐约有些印象，他曾任先帝帝师，似乎也曾教导过幼时的谨帝。

　　平江王何德何能？能得到他的协助。

　　站在最远处的谢宛瑜，内心兴奋而焦躁。只要看看骆洛铭那副傻样，她就知道这个老头绝非等闲之辈。

　　难道他就是赵岂云背后的高人？

　　她兴奋地像有几只小猫在心里扑腾，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但她又觉得不安，因为骆洛铭似乎知道的比她更多，要如何才能占得先机？

　　谢宛瑜还没想好该怎么做，离汪午柃很近的骆洛铭，已经挤出笑容凑了过去，“久仰汪老大名，晚辈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鹤发童颜的汪老似乎很高兴，笑眯眯地问道：“哦，说说你为何对我这般久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