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成长手札

　　徐敏蹲下来，安抚似的摸摸狗脑袋，那狗却冲她呜呜直叫唤：“冯兄？是文渊阁的大人么？”

　　沈大人心里奇怪，点头：“是，文渊阁的校理冯修文冯大人，徐姑娘以前见过的。”

　　徐敏摸摸小狗的腹部，下结论道：“恐怕出事了。”

　　二人俱是一惊：“什么出事了？”

　　徐敏伸出手，手掌中血迹可见，对那小狗道：“领我去吧！”

　　那狗听得懂人话，当下放开徐敏衣裳下摆，向前一溜儿小跑而去。雪地里了无痕迹，只有小狗的脚印。

　　越往后去，便是文渊阁阁后的松柏林了，此刻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一脚踩下去，直到了小腿处。

　　狗儿颇通人性，跑一阵儿便停下来等徐敏，等她跟上了，又才向前领路。

　　不过一会儿，那狗便停下来，冲着一堆积雪汪汪直叫，又冲上前使劲刨。等徐敏三人走进时，便见雪堆中赫然一个人头。

　　沈大人大惊失色：“冯修文？”吓得倒退几步，撞到旁边的松树，惊落了一片积雪。

　　徐敏上前几步，用手向下挖了一寸，并没有身子，只有一个人头。

　　那位沈大人见徐敏如此大胆，战战兢兢道：“徐姑娘，究竟是什么丧心病狂之徒，竟然杀害冯大人，还割掉他的首级？”

　　徐敏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白雪皑皑，毫无踪迹，摇头道：“今日下了大雪，什么痕迹都被覆盖在积雪之下了。”又转头对杨维仪道：“文渊阁出了此等命案，还是赶紧通知禁军吧！”

　　杨维仪冷静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除了一开始的惊诧，很快便恢复了常色：“正该如此。沈大人，您去通知禁军，我和徐姑娘在此地看着。”

　　虽然这位沈大人觉着这二位姑娘胆子大得不像话，但说的话也不可辩驳，道：“我这就去，二位姑娘小心。”

　　徐敏抓过旁边的积雪，擦了擦手：“宫里以前出过命案吗？”

　　杨维仪意味深长：“那要看是什么命案了？不知名的宫女太监死了，那不叫命案，那叫受不住宫里的福气，没了。”

　　徐敏站起来，拉紧斗篷：“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死。杀了人之后，还要割下首级，可见凶手深恶冯修文，大半乃是为了泄愤。”古人死后对尸身的完整看得很重要，只有十恶不赦之人，才处以斩立决的刑罚。

　　杨维仪也不解：“冯修文冯大人，广德三十年的进士，为人讷言，也不爱交际，会和谁结仇呢？”

　　徐敏摇头，皱着眉头，注视着那雪堆，久久不语。

　　杨维仪沿着徐敏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发现：“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徐敏指着那雪堆道：“这人头丢弃之地虽是松柏林间，可是距离小路并不远，要不是今日大雪，了无人迹，这人头应该是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杨维仪：“也许，凶手匆忙杀人之后，便随手丢弃了。”

　　徐敏喃喃：“随手丢弃？不可能的，这是在宫里，倘若一时失手杀人，必定惊慌失措。凶手杀人之后，仍旧割下冯大人首级，可见并不是激情杀人，乃是早有预谋。可是若是早有预谋，又岂会把人头随手丢弃在路边的松柏间？”

　　等了一会儿，便见沈大人领着一队禁军，红色长齐膝，窄袖，领头的一个似乎是个校尉，身着金漆山纹甲，不过十七、八的模样。

　　徐敏、杨维仪退避到一旁，那军官走上前瞧了人头，转身问：“确定是文渊阁校理冯修文冯大人么？”

　　沈大人点头：“是，确定是他。今日本不是他当值的。”

　　军官走到徐敏面前，问：“是这位姑娘发现尸体的吗？”

　　徐敏抬头，这是个极俊俏的少年，疏眉、薄唇、脸颊微瘦，仿佛从画里走出来，摄人心魄。

　　那军官见徐敏发怔，又重问了一遍：“请问，是这位姑娘发现尸体的吗？”

　　。

　　徐敏转开眼，点头：“是我发现的。不过只有一个首级，并不是全尸。”

　　那军官望着那首级，目光逡巡不定，末了吩咐：“挖！”又转过头对徐敏三人道：“还请几位暂留片刻，这起案子是要通天的，咱们一起等候上谕吧！”

　　积雪没有结冰，还很蓬松，禁军便没有用工具，只解下随身的佩刀，在雪地里划拉，不过一会儿松柏林里已经狼藉一片了。

　　徐敏三人退到一旁的小路上，沈大人唉声叹气：“冯大人前几日还说夫人有孕，祖宗香火有继，高兴了半晌，谁知道福兮祸兮，半点不由人。”

　　徐敏、杨维仪对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徐敏双手笼在袖子里，裹紧了斗篷，只是脚上的棉靴沾了雪，此刻湿了大半，冷得厉害。

　　直到徐敏快被冻僵了，远处的禁军惊呼：“找到了，找到了！”

　　众人走上前去，见一无头尸身，身着六品盘领右衽青色官袍，胸前的鹭鸶已经被血水染红了。

　　沈大人走进：“这是冯修文，他的官袍袖子前日破了，是他自己补的。我当时笑他，家有贤妻何须自己动手。”

　　徐敏定眼一瞧，见那尸身右手袖口处，果然有一处歪歪扭扭的针线缝补的痕迹。

　　尸身完好，没有打斗的痕迹，官袍，官帽皆是完好无缺。好像来了一个人，独独割下冯修文的人头，放在小路旁。昨夜的大雪，今日又下了大半日，成了凶手最好的帮手了。

　　徐敏指着那尸体道：“他手里是握着什么东西吗？”

　　那少年军官蹲在尸体跟前，当下掰开冯修文的手，见手中握着一枚玉佩，镂空寿字玉。这枚玉佩，徐敏很眼熟，思索再三，却也没能想起来。

　　徐敏没有想起来，可杨维仪却记得：“这枚镂空寿字玉，与去年陛下赐给小阁老的那枚玉佩，倒有几分相似。”

　　小阁老？首辅崔阶的独子崔凤磐，是工部侍郎，虽然没有入阁，百官献媚，称呼其“小阁老”，可是说是大齐朝首屈一指的官二代了。

　　去年崔凤磐奉命督造奉天观，落成之日恰好是崔凤磐的三十寿辰，广德帝大喜，赐了彩币、玉佩若干，其中就有镂空寿字玉佩。

　　那少年军官诧异，望着杨维仪道：“天下的镂空寿字玉佩何止这一枚，物有相似，这位姑娘慎言。”

　　杨维仪却好似没听见，接着说道：“陛下御赐的那枚玉佩乃是陆子冈的手笔，这陆子冈乃玉器大师，为防他人作伪，在自己的玉器上往往添加独特标记，天下再没有相同的第二枚。”

　　陆子冈乃当世的玉器大师，起凸阳纹、镂空透雕、阴线刻划皆尽其妙，尤其擅长平面减地之技法，时人称之——吴中绝技，陆子冈治玉之第一。

　　广德帝年轻时听说的陆子冈的盛名，命他在小小的玉扳指上雕《百骏图》。陆子冈当时也不过三十岁，艺高人胆大，当下答应：“陛下，这有何难？”

　　陆子冈在小小的玉扳指上刻出重峦叠嶂的背景和一个大开的城门，马却只雕三匹，一匹驰骋城内，一匹正向城门飞奔，一匹刚从山谷间露出马头，好像万马奔腾，驰骋山城。

　　三匹骏马确有万马奔腾之气势，广德帝深为叹服，赞他：“有‘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巧思。”自此，陆子冈的玉器便为宫廷专供了，民间少有流传。

　　那少年军官是知道这个的，转过玉佩，见背部不起眼处用隶书刻着三个字“子冈制”。

　　徐敏虽然记不得这个崔凤磐的样貌，却也知道这是个极为跋扈之人，不可轻易招惹，当下扯扯杨维仪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

　　杨维仪却上前跨出一步，道：“陆子冈的玉器上均提了款识，请人一看便知真伪。”

　　那少年军官手握玉佩，不置可否，转头吩咐一个士兵：“去前边瞧瞧锦衣卫的人来了没有？”

　　突然前边又有发现，一禁军拿着一个荷包过来：“张校尉，尸体怀里有一荷包。”

　　徐敏心里默念，原来姓张。

　　那张校尉把荷包接过来，打开，见是一白玉兰玉簪子，碎成了几节，主人想必很珍之爱之，饶是碎了还特地用绸布包了放在荷包里。其实以他的眼光看来，这玉簪子并不好，值不了几两银子。

　　宫廷之中，文渊阁校理，翰林院讲学，冯修文冯大人离奇死亡，被人割掉了首级，连想也不用想，朝野必定舆论大哗。

　　而种种迹象表明，工部侍郎，首辅崔阶的独子崔凤磐与此案牵扯不清。聪明人便知道，此案是烫手山芋了。

　　金吾卫拱卫皇宫四门，发生命案，那是锦衣卫的差事。

　　那位张校尉捏紧荷包，并不打算示之与人。

　　过了会儿，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的锦衣卫到了。领头的三十来岁，好似认得徐敏，当下打了招呼：“徐姑娘怎么也在？”

　　徐敏只好回：“来文渊阁借书，不巧遇上了。”

　　张校尉行了个军礼：“陈大人！”

　　这陈大人点头：“张校尉，宫里出了此等命案，二十年来头一遭，要是不弄个一清二楚，宫里十二卫的脸都要丢光了。”

　　张校尉望着那尸体，重重点头：“一清二楚？是陛下的意思吗？”

　　陈大人点头：“这不仅是陛下的意思，也是大都督的意思。”瞥见徐敏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便道：“二位姑娘先回去吧，沈大人留一下。”

　　又见文渊阁内外聚集了许多太监，悉悉索索的打探。

　　陈大人一挥手，皱眉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张校尉，让这些死太监一边凉快去。”

　　那位极俊俏的张校尉领了命，当下叫了几个军士，把太监都轰走了。

　　徐敏心里腹诽，很好，很嚣张，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可见无论是什么朝代，只要是隶属皇帝特务机构，便要嚣张三分，忌惮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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