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头

　　在赵珧的记忆中，府上每隔一段日子就得这么热闹一下。人仰马翻，宛若几百只蚂蚱前后翻腾，熙来攘往，完全处于失控。她小时候见过有不认识的人混进府上下人房，跟着丫头老妈子一起吆喝一阵再客客气气吃顿饭。到了黄昏的时候，悄没声息的溜走。这人进进出出的来了许多次，奇怪的是，除了赵珧好像没人发现这个蹭饭贼。

　　但是，这一次的热闹与以往又有些不同，里里外外围了三层禁军把前院围了个全。赵珧心想，这次大概是见不着那个小贼了，心机多多少少的竟然还有些失落。她想，这五六年除了赵祎以外，府里人对她大多是表面客气背地是嫌弃。自己虽从来没跟这个小贼讲过话，但这么些年了，好歹也算是个朋友吧。可是明日赵祎娶亲这么大的一件事，她却没办法同这位单方面达成协议的朋友分享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是赵祎也不在身边，那她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深秋的夜里，冷餐凉水冻铺盖卷儿，实在是太凄凉。

　　以前老听人说『他日迎娶，当是赠卿十里红妆。』今儿个当真是看到了，大不了就是红绸子跟不要钱似的从这里到那里，一圈又一圈一点空隙都不留地缠满了各处。充其量也就是家里都换上了红烛红灯笼，人人穿上了自己最喜庆的衣服，处处张灯结彩。

　　赵珧一大早就随着女眷们一起去前院东厢恭贺了新郎官明日大喜，被遗忘在各位夫人身后的她看着赵祎略显疲惫的应付着一个接一个道贺的宾客。他穿着枣红色的公服，发髻一丝不苟的梳的老高。赵祎在一众女眷中不断寻找，终于在人群深处找着了赵珧。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赵珧便立刻将目光看向别处。假装东张西望的游走到院中，方才觉得自己透过一点起来。

　　先前的屋里的时候，只觉得有东西压着自己的心头：没出息没出息，人家成亲的日子就罢了，这可是赵祎娶亲。千万不能哭出来，一点也不吉利。心里无数次的默念着，方才压抑住胸口百抓千挠。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一锅蚂蚁在心头忙忙碌碌的爬过来走过去，突然一支箭射了过来。好不容易停止翻涌和搅动，就剩下干瘪瘪的疼痛。

　　赵珧不知道赵祎心里是什么滋味，但男人娶亲，兴许也不会多伤悲，只是她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了。

　　『小丫头，我可以不计较你的来处，这些年府上对你不薄。今日的重要，不仅仅是对赵祎，更是关乎整个赵府将来，大娘这么说，你可是还明白？』

　　赵珧还是挤在女眷中，甚至坐在了凉亭中。好让自己本就不高的身份，更低，再低，低到尘埃里也无所谓。依然逃不过赵夫人刁钻的目光，她在赵光夫人的搀扶下走进了凉亭。其他人多多少少也知道那祎珧兄妹二人的暧昧关系，纷纷识趣的找了借口退下。赵夫人身材不算高大，但胜在雍容大气，气质出众。今日特意穿了件低调又不是华贵的绛色外套，用的是赵光先前从南唐公里掳掠回来的上好云锦。上边用同色丝线绣着祥云和玉如意，据说绣工可精细，颇有些洛阳浮雕之意。赵珧一直想走近了看一眼，没想到心愿的达成是这种场合下。

　　长久起来赵夫人是拿正眼瞧不上赵珧母女二人的，这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这种发自内心的蔑视曾经让年幼的赵珧伤心难受过好久，不过时间久了，人也长大，自然也就习惯了。想是心中有些愧疚，今日赵夫人倒是显得从未有过的和蔼，像一位普通的母亲。在不富余的迎亲间隙，用斟酌过的词汇委婉的警告赵珧要守本分。

　　多此一举，她一个手无缚鸡胸无大志的少女，能在今日翻出什么大浪。

　　但是赵夫人不这么认为，她以赵家女主人的身份命令赵珧不该出现在迎亲的女眷队伍中。甚至随手撸下了自己受伤碧绿的翠玉镯子套在了赵珧手上，换了一个更柔和的口气下了逐客令说：『我们赵家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呢，过些日子也应当寻一家门当户对的婆家。到时候大娘一定替你精挑细选，仔细操办，绝对不输给你二哥今日的婚宴。』

　　匆匆忙忙的交代完，赵夫人让身边的老妈子亲自领着赵珧回了她自己房中。自己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迅速的被前来贺喜的人群淹没。赵珧想最后再看赵祎一眼，她踮起脚尖在人群中搜索着红衣男子，恰好的是，穿过人群，那个人的目光也正好在找你。只是一眼，很快又被人群冲散。此刻的她并不足以意识到，若不是这最后一眼的多情与牵挂，绝对成不了日后她二人的断肠与坎坷。

　　赵珧终究还是回了后院，手心里还拿着赵夫人临时起意赏赐的翡翠玉镯。通体晶莹，没有一点杂质，真是好看啊。十几岁的少女，生在官宦之家，赵珧却在那一瞬明白了自己这一生并不会比当日已戴珧的身份卖进青楼柳巷好过多少。

　　吹拉弹唱，敲敲打打——前院依旧热闹非凡。赵珧知道这是马上要出门迎亲了，她打开窗户探头去看，却立刻被张妈拉进了屋内。

　　『小姐，开窗凉还是关上好，关上好。』

　　皇室宗亲出嫁的排场谁也没见过，凭什么大家都挤在前院看郡主，她张妈非得在这里守着赵家的晦气小姐。因此张妈即便关上了窗心中却不甘心，背过身去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嘟囔了一句『赔钱货』。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赵珧听见的程度。眼睛一转，把赵珧房中的太师椅拖到门口，站了往前院张望热闹。这太师椅小时候就陪着赵珧，它曾经陪着戴宗无所事事，后来又随着赵珧一起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被骂晦气也就算了，反正她已经习惯。但张妈踩太师椅的举动却是彻底激怒了赵珧，她认为这椅子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一个下人奴婢以这种方式粗暴对待。

　　『你给我立马从我的椅子滚下来，擦干净再向它说一句抱歉。』

　　一反常态的呵斥并没有引起张妈的足够重视，她反倒因受了惊讶差点儿摔下来而继续对赵珧骂骂咧咧。府上的老妈子们不比丫鬟小厮，除了一些贴身伺候的自小跟着主子。其他大都来自市井，签的也不是终身的卖身契，常常心地恶毒，嘴上利索。

　　『你再说一句，我就从这里冲出去大闹婚礼，反正谁也别想清清静静。』

　　威慑果然起了作用，张妈的确老老实实从椅子上下来。却不曾擦拭道歉，赵珧觉得有些讽刺。偌大的院落里，她一个小姐竟然没有处置一个老妈子的权力，还得通过威逼利诱，胡搅蛮缠。此刻她觉得自己虽然也对老妈子瞧不起，她也明白对方同样瞧不起自己。这样互相瞧不上的两个人，相顾无言对坐至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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