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喀女神

　　春茗对床上的奇雅说：“公主，乌达尔台吉回来看你了，就在门口。”
　　“乌达尔吗？他回来了？”奇雅想了一想，吩咐说：“你把帐帘放下，请乌达尔进来。”
　　春茗把帐帘放下，出门去对乌达尔说：“乌达尔台吉进去吧。”
　　这是乌达尔第一次有机会到七公主的卧房。他看看房里，灯烛点得比较亮，不觉得阴沉。阿爸信里说七公主卧病已久，但她房间里还是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可见春茗照顾得多么尽心。
　　乌达尔走进房里，在离床三尺远的地上跪下叩头：“乌达尔给七公主请安！”
　　“你起来说话吧。”帐帘里的奇雅清晰地说：“你在外面还好吗？”
　　春茗在门口听到公主声音里透着高兴，舒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房门带上了。
　　“我很好。”乌达尔轻轻站起身来，愧疚地说：“是我连累了公主，害了公主的孩子，毁了公主的幸福。乌达尔罪不可恕！”
　　他声音哽咽了，用手擦掉眼泪：“错在我，求七公主不要不理阿爸！阿爸很难过，他人都老了，头发都开始白了！”
　　“那好啊，”奇雅平静地说：“我就要走到头了，额驸他老了，那我跟他就是夫妻终老了。”
　　“不是这样说的，七公主！”乌达尔着急地说：“阿爸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养好身体，以后还会有很多美好的时光！你还这么年轻，还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还可以生儿育女······”
　　“你不要说了！”奇雅打断了乌达尔，声音开始疲惫干涩：“你要是来帮额驸说话的，现在就可以出去了。我累了，要睡了。”
　　乌达尔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也想要你好好活下去。我那么喜欢你，你能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吗？”
　　奇雅叹息一声说：“不能啊。我这一生已经都给了额驸了，什么也没剩下。生不相弃，死不相离，我已经承诺了他，就不能再承诺别人。”
　　乌达尔闪着泪光，落寞地问道：“七公主，你有没有曾经······喜欢过我？一点点也好。”
　　“有啊。”奇雅轻轻答道。
　　乌达尔欣喜万分，忍不住向帐帘走近一步。
　　帐帘里的奇雅接着说：“我刚到喀尔喀的时候，你送给我那首《喀尔喀女神》的叙事诗，我读了很多遍，那天晚上我梦见你了，在梦里看见身边的那个少年就是你。”
　　乌达尔的眼睛又湿润了，颤声说：“我也梦见过你，很多次。所以我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停了一会儿，奇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道：“后来我成了额驸的女人，你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十六岁，十七岁，只有你来给我庆贺生辰。谢谢你，乌达尔。”
　　“可是我没有给你带来好运气！“乌达尔悔恨地说：“我没有管住自己，惹出大祸，害得你这么惨······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你答应我，把身体养好，让我好过一点，行吗？”
　　“我答应不了你了，因为我做不到了。”奇雅劝慰地说：“伤我的不是你，你不要负疚，我不怪你。”
　　乌达尔听了这话，压下眼泪，鼓起勇气说：“七公主，你愿意离开王府吗？我可以带你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改名换姓，我陪着你，一生一世，一夫一妻。”
　　“乌达尔，我是要谢的花了，你让我安心地走吧。”奇雅憧憬地说：“你不要以为我难过，我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一生所有的不如意都要过去了，我还有来生，可以从头来过。你也想让我少受罪，是不是？”
　　乌达尔的泪水涌出来，断断续续地问道：“来生······从头来过的话······我还能遇到你吗？你还能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乌达尔，你是那个帮我折梅花的翩翩少年。”奇雅的声音飘飘忽忽：“等我重新投胎，长到豆蔻年华，你到梅枝下去等我。”
　　乌达尔闻言，先是惊喜，继而迷惘，追问道：“七公主，哪里的梅枝呢？京城宫里的吗？”
　　但是帐帘里没有声音了。乌达尔担心七公主是不是怎么样了，提高声音问：“七公主，你累了吗？要睡了吗？我能不能拉开帐帘看你一眼？”
　　“不要，”奇雅马上答话说：“你只要记住从梅枝里看见的我就行了，那以后的都不算。我累了，你回去吧。”
　　“好。”乌达尔充满希望地说：“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不要再来看我了。”奇雅长舒一口气，满足地说：“我的话都说完了，我要赶着去投胎了。”
　　乌达尔悲喜交集，听起来七公主好像就是在等他来做最后的交待，她心里放不下他；可是她却要放弃她的今生了，他也留不住她。

　　乌达尔从奇雅的卧房出来，等在厅里的春茗满怀希望地问他：“公主她······”
　　乌达尔眼睛红红地摇头：“七公主说她很高兴，她要赶着去重新投胎了。春茗姐姐，你不要难过。”
　　春茗还抱着一线希望，说道：“乌达尔台吉，你也没有办法救公主吗？邬先生说公主是心病，只要能让她不死心，她就有救！”
　　“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乌达尔难过地说：“伤得太重了吧。我把我能够做到的都承诺给她了，但是她不肯接受，因为她的一生已经全部给了她的额驸，什么也没有剩下。”
　　春茗哭出声来：“公主上了额驸的当！额驸毁了她！”
　　乌达尔叹息说：“爱得深，却伤得重。春茗姐姐，你保重自己，公主还要靠你照顾，她不要我再来看她了。”

　　乌达尔出了二门，到厢房去见拉旺多尔济。
　　拉旺多尔济看着神情肃穆的乌达尔，探寻地问道：“没有希望了，是吗？”
　　“阿爸，你不要难过，”乌达尔安慰道：“七公主把她这一生的所有都给你了。即便我再去承诺给她我能做到的一切，她也没有接受。阿爸，你该感到欣慰。”
　　“你真的留不住她了吗？”拉旺多尔济绝望地问道，脸上皮肉轻颤，显然极度悲戚。
　　乌达尔单膝跪地，恳求地说：“阿爸，请你保重自己！就算七公主走了，你跟她还有那么多的回忆！七公主的选择是对的，因为这样做了，她在你的心里才是完美的！你以后的日子就不会为了她而窝心！”
　　“可是我会痛心！痛心！”拉旺多尔济伤心恸哭起来。
　　乌达尔跪在那里，愧疚地流泪。如果他掩藏住自己的感情，不写下的那些击碎他阿爸理智的东西，那么七公主现在正欢欢喜喜地等着当阿妈呢。他喜欢她，可是却把她送上了黄泉路。即使她不怪他，他也不能心安。

　　当乌达尔走出七公主的院门时，他看到天上的一轮弯月，凄凉惨淡。回想刚才，七公主让他等着她重新投胎，以后到梅枝下去等长到豆蔻年华的她，他觉得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的。一阵冷风吹来，他清醒过来，又觉得七公主的话很真实，她跟他约定了来生，要从头来过。

　　几天之后，奇雅从昏睡中突然醒过来叫道：“额驸，额驸！”
　　守在床前的拉旺多尔济惊喜地答道：“奇雅！我在这里！”
　　“你抱住我！抱住我！”奇雅惊慌地说：“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你要护着我！”
　　拉旺多尔济小心地抱住奇雅，安慰她说：“我护着你！奇雅不用怕！”
　　拉旺多尔济激动万分，这么多天她都没对他说过一句话，现在却要他抱了。
　　“我的小奇雅，”他爱怜地说：“我守着你，我护着你，你可以安心，什么也不用怕。”
　　他感到奇雅放心地呼出一口气，他为自己能够让她安心而欣喜不已：“奇雅，你不恨我了吗？你原谅我了吗？”
　　奇雅着急地说：“我喜欢你！我也想抱住你，可是我的手怎么动不了了？”
　　拉旺多尔济更加高兴，轻轻地把奇雅的双臂拉到自己身上，用自己的双臂夹住，兴奋地说：“抱住我了，你看，你抱住我了！”
　　奇雅满意地答道：“有你在，我就不怕了。到处黑黑的我也不怕。”
　　拉旺多尔济有点疑惑，现在是正午，房间里很亮堂，炉火很旺，怎么说到处黑黑的呢？他突然心里一抽，下意识地把奇雅抱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奇雅的身子越来越重，他的胳膊已经夹不住她的胳膊。他把奇雅放松一点，这样才能看到她的脸。
　　她的眼睛紧闭，已经感觉不到鼻息了。
　　拉旺多尔济不死心地轻拍奇雅的脸：“奇雅！你醒醒！醒醒！奇雅！！！我的小奇······雅······啊······”
　　他绝望地叫出来，痛心地哭出来。

　　王妃薨了。王府上下白幡飘摇，在冰雪中到处都是一片刺眼的煞白。
　　拉旺多尔济没能参加丧仪，整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无数次好像看见他的小奇雅穿着鲜艳的夏衣，轻盈灵动地向他跑过来，撒着娇说：“额驸！额驸！你快对我说我美，快说喜欢我！”

　　乾隆朝皇七女，封号固伦和静公主，生于盛夏，死于严冬，享年十八岁半。婚龄四年，没有留下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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