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月

　　*

　　盛夏，日光猛烈，蝉鸣彻耳。

　　西月下出租车的时候是十一点二十，日头正红火的时候。
　　她在别墅大门前驻足观望，门前的花树遮住一些炽热，但是依然抵挡不住热浪的侵袭。
　　抬头看着有些锈迹的白色铁艺大门，被晒得晃了晃眼。

　　忽然想到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是这么的热。

　　那一天，她垂首摸着别墅里美式沙发上的铆钉扣。
　　身旁是落地窗撒下来的阳光，炽热刺眼，窗外是绿油油的草坪泛着光。

　　陈里然让阿姨给她倒了杯橙汁，酸酸甜甜的摆在她的面前。
　　她不喝，不好意思而已。

　　陈里然停笔笑着对她说：“小月，橙汁快点喝，等会被太阳晒热了就会发酸哦。”
　　西月这才捧到手里小口抿，甜大于酸。

　　抬眼偷偷看陈里然和她手中的画，画中女孩抱着羊羔也胆怯的望着她。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画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橙汁被她喝的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有个人蹬蹬蹬地从楼上跑下来。

　　脚上是黑拖鞋和带着两道黑杠的白筒袜，往上是卡其色及膝短裤，白T恤的下摆收进了裤腰里，再往上是一张干净的少年面孔。
　　面庞俊朗，身量挺拔。

　　他手一招呼：“走吧！”西月就赶紧放下杯子到门口换鞋。
　　那人一整凉风似的穿上白球鞋和她就往外走。

　　陈里然放下画笔对他们叮嘱着：“路上慢点，排练完早点回家吃饭。”
　　“知道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哑。

　　沙哑的声音在风中淡去，西月手里的老冰棍化了，滴滴哒哒流了一手，把她拉出了回忆。

　　冰棍是路过“雪龙百货”时吴阿姨叫住给的，老街坊的热情不好拒绝。她不好意思，又进去选了一些东西。

　　付钱的时候吴阿姨笑着问她：“小月都多少年没回来啦？长大了，更漂亮啦！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西月接过东西，腼腆的笑：“也就这几年，阿姨您忙，阿姨再见。”

　　出了商店，西月就剥开了老冰棍的包装袋，天热，一会不吃就会化。
　　然这才停下来不到一分钟，一手的黏哒哒。
　　低头翻包，在一堆物件中找到了一包纸，手里拎着袋子却是不方便打开。
　　只能三下五除二先把冰棍吃了再来拆纸，模样甚是不雅，好在也没人看到。

　　她一边擦手一边往前走，穿过斑驳的小巷，将别墅留在身后。

　　别墅的那家人很久以前就搬走了。夏日吹南风，草木最茂盛，院里杂草许久无人清理，进门的台阶也爬满了青苔。
　　就连某一扇窗户也被翠绿的爬山虎封闭住了视线。

　　穿过小巷的那头是另一种建筑，六层的楼，小小的单元门。
　　也旧。
　　不过前者是无人居住的老旧，这是从内而外的带着人气的腐朽。

　　大门口花坛的那棵银杏树已经长得很老了，盛夏的叶子是哑光的绿。忽然想起什么，西月回头望，原来前面路口的红顶电话亭也早就已经拆弃。

　　她多年未回，一切的腐朽和改变都和她好像没什么关系，但又好像息息相关。

　　阳光穿过叶片斑驳地面，西月却犹记那颗砸向她的银杏果。

　　那天，家刚搬来，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孟敏把她推搡到一旁一顿骂。

　　“憋着，你哭一声我今天打死你。”孟敏疾言厉色，她怕的不敢哭也不敢动，是哥把她拉到花坛上坐着。
　　“做不好的时候就别做，不要总惹妈妈生气。”哥哥说。

　　小小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好，只能木讷的点头。

　　调皮的男孩把一颗银杏果砸在她的头上，她终于有了哭的理由。
　　不敢大声哭，只是默默流了满脸泪。
　　扔银杏果的小男孩手足无措，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陈里然走到她跟前拿手帕擦了擦她流不尽的眼泪，拉着男孩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不应该砸你，这些，都给你。”六岁的男孩把手里带着汗水的银杏果都塞给了她。
　　“宝贝，不要哭了，不哭就是好宝宝。”陈里然温声哄她。

　　男孩学着妈妈的话：“不哭才是好宝宝，小妹妹别哭啦！”

　　*

　　楼梯过道里有些潮湿，不知道是哪家倒的去尘土的水。西月上了四楼，从包里找了好一会儿的钥匙，才开了外面的纱门，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西涛看着她，好似她是某一天刚放学回家一样：“月月回来啦。”
　　西月应了一声，西涛顺手拿过她的行李箱和袋子进了屋。

　　边进屋边说：“你说你回来快到家了你哥才给我们打电话，早点说我好去火车站接你啊，这么热的天。”

　　“没事爸，我打车很快。”西月停在玄关换鞋。
　　西涛拎着她的行李忙前忙后，显然不像表现的那么淡然。

　　西月莞尔，转头看见另一个人站在厨房门口。
　　她的笑僵在嘴角，却又立刻拾起：“妈，我回来了。”

　　孟敏手里拿着锅铲，身上裹着围裙：“还知道回来。”
　　“马上可以吃饭了，快去洗手。”她手里翻炒着锅。
　　“老西，收拾桌子吃饭。”下达着命令。

　　西月洗了手帮西涛把菜端到饭桌上。
　　看着一桌菜，她垂眸。也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世事无常，人生总有变数。

　　人都是很矛盾的，就像西月。

　　以前她总想着，孟敏给她的伤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但是只要孟敏给她一点好，例如一顿饭。她就会又像淋了甘露的小草，出现生机。

　　然而她人生所有的怯懦和自卑大多数都来源于孟敏。面对孟敏，她从来都是害怕大于依恋。

　　“我长大了。”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就像小的时候有人对她说：“长大就好了。”

　　“在B市这几年好吗？”吃饭的时候西涛问。
　　“挺好的。”她干巴巴地说，没有什么交流欲望。
　　一时无话。

　　她觉气氛不对，抬头看着老两口眼巴巴的目光补充了一句：“在B市艺术馆工作，回来是做Y城艺术馆副馆的。”
　　“你工作上你哥哥都跟我们有说过，我们觉得非常骄傲。”西涛笑着说。

　　西月垂着眼眸，她还是第一次从父母口中听到为她骄傲这种话。就连当年步着哥哥的后尘进了b大，他们也没说过什么你是我的骄傲这样的话。

　　“爸爸妈妈是想知道你生活过得好不好。”西涛说。
　　“也挺好的。”西月说。

　　“谈对象没？”孟敏突然问。

　　她正在夹菜，听孟敏问此顿了一下筷子。
　　“没，没合适的。”继续夹菜。

　　“年龄不小了，有合适的我们不会反对的。”孟敏看了她一眼，扒着碗里的菜淡淡的说。

　　“嗯，再说吧。”西月不想聊这个话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跟你一样，还是不爱说话。”孟敏对西涛抱怨。
　　西涛呵呵笑着，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西月见此，扯了扯嘴角，垂下了眸继续扒饭。

　　她很小的时候也曾爱说话，后来说多了孟敏嫌烦，总要发了疯一样凶她骂她。
　　后来就话少了，不爱说也不敢说。
　　长大了成习惯了，也就这样了。

　　“很好吃，我吃饱了。”她拿着碗筷去了厨房，顺手把碗刷了。
　　“你放那里等会我来刷。”西涛听到厨房里的水声说。
　　“刷好了，我回屋收拾东西了。”她擦擦手，神色有些疲惫。

　　许久不回家，她都已经快要忘了那些，但是细枝末节总提醒着她。
　　她坐在窗前，外面阳光依然刺眼。

　　也没什么要收拾的，说是收拾就是想自己独处的借口。

　　她屋子很小，一张小木床，一张小书桌和几个置物的塑料箱。
　　一眼就望到底的陈设。

　　还好有面大窗户，她的小书桌就在这里。
　　书桌上已经收拾干净，只放着一台旧电脑。电脑是哥哥上高中孟敏买来给他查资料的，后来哥去上了大学，电脑就给了她。

　　拉开书桌抽屉，里面的东西一如从前—作业本，奖状，文具用品之类等等。
　　角落里还有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

　　她拿起来看了看，琢磨了一下锁，钥匙早就忘了放在哪。
　　不再摆弄，但有些好奇不甘心，使蛮劲砸了砸，崩开了。

　　里面是本日记本和一些小东西，西月摸了摸日记本封面，倒是有些眷恋的意味了。
　　她一直不爱记录生活，日记本也只有寥寥几页。

　　第一页写着：“好好学习，赶超哥哥。”

　　西月撇了撇嘴，抱歉，这个愿望至今也没完成。
　　毕竟哥去读了B大一路念了博士后留了校。

　　但是她的少女时代很长一部分时间都在拼命的赶超哥哥，想获得孟敏的认可。
　　现在也已经无所谓了，人各有志嘛，不在乎了。

　　往后翻，基本上都是关于学习，关于赶上哥哥。十几岁的时候，能够和哥哥一样优秀，是她的执念。

　　又往后翻了一页，上面是水调歌头里的一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突然想起孟敏问她的是否有对象，望望窗外，是那座宁静的别墅花园，它在她的记忆中盘踞了很多年。她经常一抬头就能望见那边的窗。

　　以前二楼的某一扇住着一个少年，现在那扇窗已经爬满了绿叶，什么都看不真切。
　　那年少年像是一阵风带着她一头闯进排练室。

　　排练室只开了一个风扇忽悠着，在排练舞台上她演他身旁的一棵树，他背对着她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认真地望他背影，由衷觉得这几句诗他念得真好。

　　他忽然回过头看她，笑眯眯地问：“我这几句念得怎么样？”
　　她从树洞里露出的脸红扑扑，发丝被汗黏在带婴儿肥的脸上。

　　突然被问有些结结巴巴：“好、好、特别好。”
　　“你要不要也来试试？”他书卷抵在手心，问她。

　　她挥舞着两个树杈子，脸更红了，像个小苹果：“不不不，我不会，我只是棵树，我只适合做树。”
　　少年沉下脸看着她：“西月，不要妄自菲薄。只要你想，你什么都可以会。”
　　那天，她在日记本上记下这句诗，在心底也记下这个人。

　　也许在时间的某个节点，人都会长大。

　　爬山虎肆意生长，有些念头也在她的心里野蛮生长了许多年，早就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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