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庐溪

　　十月的风已经有了凉意。萧瑟的道路，寂寥无人，不时有车辆飞驰而过，带起一地落叶，在空中悠悠打着旋，又悠悠落回地面。容窗一件素净的白衬衫，袖子随意卷起，干净利落。搭配一条半身长裙，枫叶的颜色，正应时景。然而清新的衣着掩盖不住她身心的疲惫。她一手拖着笨重的行李箱，一手抱着年仅两岁的幼女容筱，拐入道路旁一条幽长的小巷中。她从机场出来，就径直走数公里的路回卢镇，就像离婚前计划好的那般。

　　这条路，她走了二十一年，却从未有一次存在今天这样的熟悉感。容窗不停地走着，带着一丝坚决的意味，踏着白色帆布鞋一路前行，似乎丝毫未觉路途遥远。行李箱滑行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响如同此刻她的心情一般，沉闷。容筱仿佛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趴在妈妈肩头安静地睡着，细软的头发被微风轻轻地抚摸，如柔柔的春草般舒展。

　　小巷的尽头，是一座大宅子。青砖青瓦，很有古朴的味道。白墙已经有些许斑驳，陈述着它走过的岁月。宅子背依兰山，面临兰溪，正是风水宝地。容窗推开朱红的木门，吃力地提着行李箱跨过门槛。家中佣人云姨闻声匆匆跑出，见来人，愣了半晌，才不确定地轻喃：“小姐？”

　　容窗轻应了一声，便欲提了箱子进屋。云姨见状，赶忙拦下：“小姐，我来提就好。”话毕，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二楼，将行李箱放到容窗的房间。容窗抱着容筱踏上木梯，时不时望望脚下，以防踩空。三年前孤身跨出大门的决绝，三年后带着小奶娃回家踩上木梯的小心翼翼，在容窗脑海中如幻灯片般循环着，折磨着她本就忐忑的心。

　　房间里的陈设都如三年前那般，却是一丝尘埃都没有。显然是容老夫人命佣人常来打扫的。云姨在替容窗铺好床铺后便离去，留她一室空寂。容窗将小奶娃轻轻放在床上，仔细替她掖好被褥，坐在床头静静凝望她宁静的睡颜。筱筱长得像极了容窗，令她有片刻的恍惚，仿佛躺在那儿的不是容筱，而是幼时的她。她不自觉轻叹一声。转身的刹那，她突然瞥到一幅画，可笑得无法言说，却又工工整整地用镜框裱起。那幼稚的笔触，简单的几个弧度，勾勒出当时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哥哥，容窗。反看现在。容老爷在容窗赌气般离家出走赶赴婚礼之后不就便撒手人寰，与世长辞。容宅失去了主心骨，往日门庭若市，现下毫无生机，就连鸟雀都不愿停驻在梢头。毫无征兆地，泪悄然爬上了容窗清丽的脸庞。所有努力压抑的情绪像潮涌般向她席卷而来，无形中有一双大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有那么一瞬竟让她呼吸不能。思绪陷入无比的混乱之中，象是有一双手大力揉搓着，直至剪不断，理还乱。

　　“知道回来了？”一个苍沉的声音冷不丁在容窗背后响起，不带任何情绪。

　　容窗还未来得及拭干泪水，容老夫人就走到她跟前，冷睨着她：“我还以为，你忘了容家大宅，忘记了卢镇。”

　　容窗凝着她饱经风霜的，爬满皱纹的脸，一道道狠狠地扎在容窗心上。容窗忽然悲从中来，哀痛之强烈竟使她直直跪下，泣不成声：“妈，容窗不孝……”

　　容老夫人向旁让开一步，使容窗正跪对着墙上的画，冷声：“你该跪的不是我，是你爸爸。”

　　床上的容筱睡得很是不安稳，这时被容老太太一吓，登时便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古怪的气氛惊着了容筱，她扁扁嘴，缩在床头，略带哭腔：“妈妈……”

　　容老夫人闻声回头，沉着脸端详了容筱好一阵子，容筱此时大气也不敢出，更别说哭出声来。但虽说恐惧，仍是昂着头与容老夫人对视。眼神如同三年前的容窗般倔强。
　　或许，也像容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吧。那般的果敢决绝，不顾一切。

　　容老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低不可闻。不再看容窗，顾自踏出房门，留下一句：“你爸爸的骨灰撒在了兰溪。得空带上娃娃，去兰溪畔走走。”

　　容筱歪头直把容老夫人目送出门，才掀开被子下床，嗒嗒跑到容窗身边，小手抚上她的脸庞：“刚才那位婆婆是谁呀，妈妈为什么会哭呢？”

　　容窗拭干泪，将容筱拥进怀中，亲吻她的额角：“她是筱筱的外婆。”

　　容筱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欢喜，转瞬而逝，下一秒的皱眉取而代之：“外婆好凶哦，都把妈妈弄哭了。筱筱不喜欢外婆。”

　　容窗的眸子黯淡下来，顾自喃喃：“原是妈妈不好。”

　　飘忽的视线收回，容窗扯出一个笑容，看着容筱：“筱筱，明天妈妈带你去看看外公好不好？”

　　容筱想了想，还是将那个困扰了她好久的问题问出了口：“妈妈，爸爸不去吗？爸爸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回来呀？他又去法国出差了吗？”

　　好像被什么哽住了一般，向来善于辞令的容窗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将脑袋倚在容筱瘦小的肩膀上，低声说：“筱筱，对不起。”

　　晚餐是在尴尬的气氛中进行的。容老夫人不说话，容窗亦不说，只有筱筱偶尔会赞两句蔬菜清甜可口。

　　回到房间，容筱往嘴里塞了颗糖，轻车熟路地打开硕大的行李箱，里面大多是容筱的衣服、漫画、玩具，容窗的衣裙只有寥寥几套——从香港的别墅里，容窗只带了这么些东西离开。容筱抽出一本漫画，坐在木椅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起来。她似乎不习惯坐如此坚硬的椅子，干脆站着看书。

　　容窗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正要踏入房间，便看到了这一幕，生生收住了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什么滋味。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容窗再次怀疑她的选择是否正确。离婚的理由很俗套，还是情妇。这似乎是有钱男的通病。一向孤傲的容窗自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尊严被如此践踏，于是，一纸协议书，一个行李箱，一张飞机票。几乎是毫不犹疑的，完全不计后果的，带着容筱回了内陆，她的家乡。

　　可是这样做，真的就正确吗？容窗做事风风火火，签字的时候那样洒脱，甚至从未想过未来会是怎样。她只是自私地，想当然地认为，容筱应该跟着她。恰巧男人同意。可是香港的繁荣优渥，卢镇的简朴贫穷，简直是天差地别。

　　她是不是错了。

　　容筱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一抬眸，见容窗站在门口，便合上书本，笑嘻嘻地跑过去抱住她的小腿：“妈妈，外婆刚才领我出去散步，在松福斋给我买了糖，还给妈妈买了绿豆糕呢。”说着，噔噔噔跑到桌前端了一个盒子，献宝般递给了容窗。容窗收下，蹲下来平视着容筱：“筱筱，你想念香港吗？”

　　容筱扬起天真的笑颜：“不想不想，香港看不见星星，而这里满天都是星星！”

　　容窗回眸望天。多久没看过这样的星空了？记不得了吧。工作，嫁人，生子。整日忙得跟陀螺一样，哪有如此的闲情逸致。再看容筱清亮的眼，容窗仔细找寻着，却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不愉快。许是真的喜爱这里吧。只是，她才这样小。容窗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尖锐或是平缓，告诉她，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她们。

　　这个念头始终萦绕在心中，挥之不去。容窗失眠了，直至天色既白才入睡。但当容筱蹑手蹑脚地起身活动酸麻的身体时，她还是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换好衣物下楼，容老夫人已经在庭院中的木桌旁等着她们了。桌上有她特意吩咐云姨准备的热牛奶和煎鸡蛋。

　　“我不知道娃娃喜欢吃什么，也不懂香港的习惯，就叫人随意弄了些，你们看看合不合胃口。”容老夫人的态度已经没有昨日那样冷硬，她眼中似乎有着可以称之为慈爱的东西。
　　容窗领着容筱坐定：“妈，不用特意准备，筱筱不挑食，以后按着镇上的习惯，喝粥吧。”

　　“她叫什么？”

　　“容筱。我给她改过姓了。”

　　“哦，吃吧。”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太上心。

　　兰溪映着朝霞的光辉，暖暖的光华下澈。溪水清澈透明，岸边绿树成荫。容窗牵着容筱的小手，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心有灵犀般，谁也不说话。

　　容窗干净利落说走就走将一切的繁华富贵抛在了她们母女身后，但此时看着澄澈的天光轻抚容筱的幼嫩脸庞，容窗想，或许这才是她能给容筱的，最干净的人生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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