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

　　永安城鸿胪寺客馆，岑璜拿着刚收到的信，匆忙敲开了海安澜的门。
　　岑璜是在宴请一位北辽使者的时候，被酒楼伙计拦在茅厕外，塞了这么一封信，当即装作拉肚子的模样匆匆赶回见海安澜。
　　刚巧这日陆家兄弟都不在，海安澜撕开已经发黑发皱的信封，展信阅读，神情时而惊奇时而忧虑，几经变换，最后一脸郑重地找出火折子，把信烧了。
　　岑璜见她久久无话，忍不住出声问道：“殿下觉得小晏的提议可行吗？”
　　海安澜目中精光一绽，决然道：“可以一试。”
　　岑璜心下暗叹，虽然他觉得有些冒险，万一事情败露就等于玩火自焚，但京城这边迟迟没有进展，也难怪晏伯空急得要孤注一掷。
　　说起来，晏伯空与海安澜的行事作风还有几分相近，都是敢赌敢拼之人。海倾倾是个怎么都行的性子，虽然遇事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能生出股蛮劲儿往前撞。岑璜估计若四人凑到一起举手表决，最后也定然是晏伯空与海安澜的决定胜出。想到此，岑璜耷着脸道：“那我去算算能筹多少银两，实在不行的话，那个殿下……咱们能不能跟陆家借点？”
　　海安澜白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这事不能让陆家人知道。”
　　“为什么？”
　　海安澜道：“他们同不同意另说，我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陆家根基在东齐，怎能把人家拉下水？万一事情败露，东齐朝廷要追究怎么办？”
　　岑璜一想也是，陆家兄弟迄今为止已经够仗义的了，不能再连累人家，苦着脸道：“这却难办了，到哪里去筹银子？”
　　海安澜道：“小晏让我们尽量筹，剩下的他自己想办法，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对了，”岑璜道，“小晏让我们尽快撤走，那小王子怎么办？”
　　海安澜道：“我们立即动身去接他，然后你带着小王子去蜀地避一避风头，我留在东齐观望一下。”
　　岑璜为难道：“这……要怎么跟陆公子说？”
　　海安澜沉默半晌，轻声道：“你即刻收拾东西，我去辞行。”

　　细雨巷九号院，海安澜只身一人在门外等到黄昏，陆济才姗姗归来，转进巷子就见海安澜倚在门前，仰脸望天，暮色之下的整个人都有种淡淡忧愁。陆济知她近来心情苦闷，心下暗叹，微笑走近，道：“怎么，有事找我？”
　　“嗯。”海安澜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来跟你辞行。”
　　陆济望进她平湖也似的双眼，心似乎被猛地撞了一下，一阵闷痛迅速蔓延胸腔，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涩声道：“怎么……这就要放弃了吗？”
　　海安澜低眉苦笑：“不放弃又能怎样？难不成真赖在人家客馆里一辈子？”
　　陆济转身打开门锁，借以隐藏自己眼中的彷徨不舍，虽然明知这一日迟早会来，却还是止不住悲从中来，有几分是对海氏运数的感慨，还有几分，来源于自己深埋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私心。
　　她若不是海氏的公主，他大可堂堂正正的求婚，但陆济却明白她将振兴海氏当做理想，即便是借兵不成也不会就此退缩。骨子里的清高让陆济不想拿这些小情小爱去羁绊她，让她为难，又或许，她根本不会为难，那就只剩难堪了。
　　陆济推开院门，神色已然平静，请海安澜在院中落座，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海安澜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他双眼，道：“先去甘棠山庄接我弟弟，我想再带他去一次蜀地，再见一次那位巫医，确定了我弟弟神志完好，就准备返回瀛洲了。”
　　陆济道：“去复查一次也好，但是回瀛洲，那个楚云合会不会对你不利？”
　　海安澜一笑：“母后还在凤栖城，我迟早是要回去的，难道要躲他一辈子？大不了……”
　　陆济见她欲言又止，突然有点紧张，关切道：“大不了怎样？”
　　海安澜云淡风轻地笑笑不语，陆济激动地抓过她的手腕，道：“你不要想着鱼死网破，留得青山在，不……”
　　海安澜平静的目光落在手腕上，陆济话未说完便讪讪松手，低声道：“抱歉。”
　　海安澜一叹，不想再对着陆济谎话连篇，当即站起身，挤出一点笑意，道：“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我很感激。我永远不会忘了陆家……还有你。”海安澜强忍住喉间哽咽，却控制不住红了眼睛，视野中的一切皆被泪光折射得晶莹剔透，眼前清隽的男子目光殷殷，仿佛藏着千言万语而不得诉，海安澜泪水滑落，却粲然一笑，道：“陆济，祝福你一生平安喜乐，找到一位心爱的女子，无忧无虑，儿孙满堂。”言罢转身跑了出去。
　　夕阳渐歇，院中一片静寂，陆济不知盯着门口站了多久，神魂出窍一般了无生气，直至一阵风过，吹得院门哐当大开，陆济惊醒过来，见门外空荡荡一片，脑中闪过泪光莹莹的姑娘跑出去的场景，思绪轰地一声炸开，“海安澜……”陆济喃喃念着，疯了似地朝客馆跑去，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她走。
　　什么祖业什么理想，人活一世，最难的不过求一知心而已，其他的又算什么？总有解决之道就是了。
　　遗憾的是，客馆已经人去楼空。
　　陆济瘫坐在海安澜先前落脚的房中，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久久不能平静，直至陆涟找来。陆涟将几个房间都查看一番，很是意外和不解：“哎？怎么突然就走了？我这下午刚收到的消息，都不用道别一下的么？！”
　　陆济终于从悲伤中回过味儿来，神情也不由多了几分错愕，他先前沉浸在那点男女情事上，一时竟没想到，海安澜和岑璜至于连夜出城么？到底发生了何事？

　　海安澜与岑璜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直奔甘棠山庄，临行前仍将给晏伯空的回信托付给了行脚帮的人。与此同时，对这些事全然不知情的海倾倾还在齐镇上做着一日赚几个铜板的小生意，对借兵一事彻底心灰意冷，想着攒够了盘缠便启程回瀛洲，反正三岛之内认得她的人也不多，混混日子应该不难，左右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至于什么海氏长女、复国大计，海倾倾自我忏悔一番，已在梦里对着列祖列宗承认了自己无能为力，坦然接受了自己是个不肖子孙的事实，如同最初离开瀛洲那般。
　　这日傍晚，海倾倾见街上冷清，开始着手收摊。搬桌椅时突然一人自旁伸出援手，海倾倾抬头，见是向小园，感激一笑，道：“你不是已经当上班主了吗？今日又有空过来？”
　　向小园道：“我过几日便启程回南越了，想着过来跟你道个别，不如一起喝两杯？”
　　海倾倾一愣，登时心生不舍起来。倒不是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向小园，而是小灵子仍旧跟在他身边，他走了，她就连小灵子也见不到了。
　　小灵子身上有太多海倾倾与晏伯空共同的回忆，导致海倾倾每次见到它，心里都是又甜又苦，五味杂陈。只是她现在养活自己尚且困难，实在无力带着个小猴子，她又自觉笨得很，学不会杂耍卖艺那一套。
　　向小园见她怔忡半晌不说话，笑着指向身后客栈：“就这里吧？”
　　海倾倾回过神来，一叹：“好吧，不过得你请，我没钱。”
　　向小园失笑：“当然。”
　　海倾倾在桌前坐下，小灵子立即上蹿下跳蹭过来，海倾倾不由自主地想起晏伯空，愈发心情抑郁，不客气地自倒了一碗酒，大口灌了下去，却感觉自己心肝脾胃肺尽皆堵得慌，这等刺鼻的烈酒也冲不开，不禁一碗又一碗地浇下去。
　　向小园注视着她把自己当酒桶一般灌，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却没有阻止，笑道：“若不是我这人有自知之明，都要误会你舍不得我了。能不能说说，你这借我的酒，浇的是什么愁？”
　　海倾倾抬起醉意迷蒙的双眼，呵地一笑：“一无所有的人，哪来的愁？”说着揉了揉额角，皱眉道：“这酒上头得也太快了……”
　　“我瞧着你也是独自一人，”向小园抱过小灵子，道，“你若无事，不如跟我走走？我打算回南越办一家酒楼，反正你做的是无本生意，在哪儿不都一样？”
　　“南越？”海倾倾头疼欲裂，支撑不住地趴在桌上，嘀咕道：“我去那里做什么？我想回瀛洲……对，我要回瀛洲来着，等我攒够了搭船的钱，就可以走了。”
　　向小园失笑：“这一日存三五个铜板，要攒到猴年马月才能成行？”
　　海倾倾头也不抬，依旧趴着桌子，含糊道：“有生之年能回去就行，也就是给自己找块葬身之地而已，没什么急事。”
　　向小园不禁叹息：“那你来给我帮工？我多付你工钱可行？”
　　“付我工钱？”海倾倾失笑，一手拄在桌上，费力地支起脑子，另一只手摆了摆，道：“我一无是处，只会抄书。”
　　向小园道：“你可以帮我照看小灵子？”
　　海倾倾愣了一瞬，随即眼睛一亮，憨笑着伸出大拇指，叹道：“这个差事……真不错！”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说定了……”海倾倾迷糊糊地应着，而后彻底醉死过去，不省人事。
　　“喂？”向小园试探着推了推她，见海倾倾毫无反应，便朝门外道：“晏兄可以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晏伯空从客栈门外闪了进来，跑过去扶起海倾倾，一脸关切地唤了声“倾倾”，海倾倾双目紧闭，浑然不觉，晏伯空抬头问向小园：“你给的剂量对不对，要不要紧？”
　　向小园摊开手，道：“我可是严格按照晏兄嘱托做的，半点也不差，药是你给的，如何问我要不要紧？”
　　晏伯空不再理他，一把抱起海倾倾，朝楼上房间走去，贾云也从门外跟了进来，交给向小园一个钱袋子，向小园掂了掂，知道里面是分量足够的黄金，笑着朝晏伯空背影道：“多些晏兄了。”
　　晏伯空听而不闻，只将海倾倾抱进房中，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却见海倾倾将手伸了出来，拨开被子，嘴里还念念道：“父王……”
　　晏伯空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睡吧，待你一觉醒来，就会到一个全新的地方，这里一切有我。”
　　海倾倾当然听不到，嘴里继续念叨着：“痛死了……”
　　“什么？”晏伯空一惊，他交给向小园一点红光散，让他灌醉海倾倾，然后带她走。拜陈子芊所赐，晏伯空亲身体验过红光散，确认这药确然只是晕一段时日，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但见海倾倾一副痛苦神色，登时万分懊悔，心说难道这药因人而异的？犹豫片刻，终究不放心，起身就要去找大夫，却听海倾倾又嘀咕道：“父王，我心好疼。你帮我把心挖出来，我不要它了，痛死我了……”
　　晏伯空闻言，停下脚步，又回到她身边，擦掉她眼角溢出的泪水，轻声道：“是你自己不要他的，现在又喊疼，你呀，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海倾倾迷糊中蹬掉被子，皱眉道：“我要回瀛洲，再也不出来了。”
　　晏伯空耐心拉回被子，抚着她发丝，轻轻落下一吻，轻声道：“好，待此间事了，我派人接你回瀛洲，从此以后，任它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我们再也不出来了。”
　　晏伯空一直安抚着海倾倾，待她睡得安稳了才走出房间，向小园和贾云都等在门外，晏伯空关好门，回身对向小园道：“一切都拜托你了。”说着又拿出那柄小弩，“半年后我若没有去接她，应该就是功亏一篑，难以活命了。届时还请你帮我把这个给她，她喜欢独来独往，总得有个顺手的东西防身。”
　　向小园听着有点像交代后事，愣了一瞬，道：“你……不怕她将来怨你？”
　　晏伯空苦笑，耸了耸肩，道：“一旦我失手，她后半辈子若真能怨我倒是好事，就怕她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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