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辞职报告

　　七月流火，夏日将尽。

　　申市靠海，一年四季都有些春意。九月正是开学季，拖着行李箱的大学生们兴奋地挥舞大把的钞票和青春奔回学校。

　　申美里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流。今天是申美为数不多的校园开放日，不少人浑水摸鱼，趁机跑来凑热闹。陈涛送妹妹来报名时，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奶奶家的菜市场。

　　好不容易办完注册的兄妹俩挤出人群，彼此对视一眼，都有逃出生天之感。

　　办完手续，陈涛原本准备打道回府。可刚考的醉生梦死，从政治历史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妹妹不肯辜负光阴，闹腾着要去逛校园。

　　“要不然我就告诉爸妈，你那里还有两墙手办。”妹妹说话的时候眼里仿佛有杀气。陈家父母一向对这些东西宁杀勿纵，保持杀一儆百的态度。

　　行叭，熬出头的高三狗最大。

　　陈涛无奈，带着妹妹在申美里乱逛，他是隔壁帝国理工大学的研究生。两校挨得近，隔壁理工科的宅男们对这边的妹子垂涎三尺。每次联谊他没少被拉来撑场面，对这里也算熟悉。

　　陈涛看看人流，抄近路带妹妹去了桃源。

　　进桃源是要刷卡的，非本校学生不得入内。妹妹拿着刚办的学生卡，心里刚有点第一次刷卡的仪式感，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涛熟练地掏出一张学生证。她在心里瘪瘪嘴，默默收回自己手中的学生证。

　　桃源不种桃，种樱花。

　　然而樱花也不多，唯一一株樱花树肆意生长近百年，算是跟美院同根生长的活化石。

　　这是一处庄园式样的建筑，无尽夏和鼠尾草点缀着大片空地。掩映在树林后的建筑一如旧日般庄严美丽，像是转个弯就能见到旧日的贵族扬鞭打马，呼啸着去丛林中狩猎。

　　这时节樱花已经开过，徒留繁密的枝桠。夹道中只有盛放的无尽夏和鼠尾草，在碧蓝的穹顶下绵延，像是女神倒伏的裙摆。学生们来来往往，散漫而静谧。

　　“这里人好少啊。”不过也是真漂亮。桃源里的人稀稀散散。比起外面来人果然少了很多。妹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她想起门口那一幕，好奇道：“哥，你哪儿来的学生证？”

　　难道自家哥哥背着家里交了个申美的女朋友？妹妹肚子里满是好奇，酸溜溜地想，果然兄妹如衣服。

　　“后面住着原来美院退休的老教授，安静点。”陈涛漫不经心地道，他对着樱花树出神。

　　晚樱已谢，他仿佛回想起穹顶下烂漫的粉色，怒放到极致，像是怕辜负了那一场春光，一如他的少年心事。

　　曾在花树下驻足的女孩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妹妹四处望望，忽然兴奋地捅捅自家不知道神游去哪里的哥哥，压不住声音里的兴奋，“哥，快！看那里！”

　　好标致的女孩子。

　　妹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的震撼，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段文字--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惑阳城，迷下蔡...

　　妹妹突然觉得自己刚粉上的墙头都不香了。

　　原来真有神仙中人。

　　她怔怔地想。这是一种震撼的美，令人不敢直视。站在她面前，仿佛很轻易就生出自惭形秽来。

　　那一抹缥缈身影飘然远去，身边的哥哥浑身一震，像是大梦初醒。

　　“向阳...向阳！”陈涛嘴里呢喃道，他匆忙向前追逐，妹妹本以为他会追上去。没想到，几步后，陈涛的脚步停了下来。

　　妹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茫然道：“怎么了，遇到朋友了吗？”

　　陈涛并不答话，脸上的表情可怜兮兮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向阳是谁？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啊，是她！妹妹灵光一现，忽然想起，哥哥十八九岁情窦初开，天天抱把吉他学人耍帅，那时候的他还算是个开朗少年，哪像现在，越大越宅。

　　不过那时候结果好像不大好，有一天，他哭的惨兮兮地回来，抱着吉他深夜爬到房顶借酒浇愁，唱酒醉别离，整个别墅区都知道陈家小子喜欢的女孩叫孙向阳。

　　当时心疼哥哥的她还默默吐槽，现在嘛...妹妹看看美人如花隔云端的背影，安慰地拍拍哥哥的肩膀，舔狗上位也是要看对象的。

　　少年心事已不可追。第一天来报道的孙向阳并不知道自己意外撩起了别人的旧梦。

　　她进到桃源里，转过扶疏的花木和安静的游人，最深处有一些圆顶的建筑群。

　　这里房子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红砖白墙上带着岁月的痕迹，空气中混入鼠尾草的悠长香气，令人昏昏欲睡，自四方蔓延来的日光汇聚在最高处。

　　她停在第一排最左端的房子前，绿茵茵的草地上架着一座白色秋千，与草地后圆顶的拱形门不大相称。

　　午后的风习习吹来，孙向阳停驻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敲开那扇镶着名牌的门。

　　“谁呀？”开门的女士满头银发，穿着一身旗袍，举止雍容。

　　一见是她，脸上满是惊喜，“向阳！早听说你回来了，快进来，季先生早就念着...”

　　“季姨。”孙向阳跟在她身后，踏入暌违已久的房间。

　　季老先生早年留学欧洲，深受文艺复习时期的风格熏陶，室内装饰以华丽精巧、纷繁琐细为特点，石头浮雕处处可见。

　　一楼已是富丽堂皇，满目纤巧。转到二楼，却让人觉出更大的震撼。整面的书架像是高耸入云般，镶金边的木梯放在大厅左侧，绯红色的绒布窗帘把光线恰到好处地分割开来。季老先生几乎在家里建了个私人图书馆。

　　孙向阳望着琳琅满目的藏书，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客厅右下角左侧第三排，书脊上印着烫金的书名，夸张的斯宾塞字体恰到好处地展示着书名--《□□》，班扬的书。

　　孙向阳上前抽出，信手翻开。

　　【......前往天国的基督徒看到一个市镇出现在他们眼前,市镇名叫浮华,镇上有一个集市,叫做浮华集市,它终年不散.它之所以叫浮华集市,是因为举办它的市镇比浮华还要轻浮;还因为那里买卖的货物无一不是浮华。

　　这个浮华镇是相当古老、相当有历史的,事实上,自从有了人类社会存在,它就存在了:这市集并不是新近设立起来的,而是有悠久的历史的.让我告诉你们它的起源:差不多五千年以前就有天路客前往天国,魔鬼及其喽啰看见浮华市是他们到天国去的必经之地,他们就策划在那儿建立了一个市集.根据他们的谋算,这集市上出售的是各种各样浮华的东西,并且终年不散.

　　市集上卖的尽是这样的东西:房子、地皮、职业、位置、荣誉、升迁、头衔、国家、王国、欲望、享乐以及各种享受,如娼妓、青楼……并且在市集上随时都可以看见杂耍的、骗子、游戏的、赌徒、小丑、流氓和无赖,一应俱全.在这儿还可以不花一分钱地看到偷盗、凶杀、通奸、发假誓各类罪行上演,令人触目惊心......】

　　孙向阳尤记得这一章就叫做浮华集市，这是一个基督徒经由天路被魔鬼捉弄的故事。

　　这一节尤其出名，后来被美国人拿去做了杂志名，再翻译过来即为《名利场》，倒是恰如其分。书的扉页上写着--敬赠挚友季如讳，落款是孙居海妻。

　　这是母亲当年赠给季先生的书。

　　“向阳...”季先生温厚的声音自三楼传来，他站在楼梯上，难掩激动。孙向阳回头，静静地打量着他，三年不见，季先生也老了。

　　季先生衣着体面，看起来精神矍铄，但是那种老年人的暮气不可避免地自身体中散发出来。让人一打眼就明白，这是个老人了。

　　“季先生...”孙向阳突然心中一股暖意，“我来看你了。”

　　季老先生看着大厅中的孙向阳，往事忍不住在脑海中回放。

　　“向阳，越长越像你妈妈了。”季老先生一时恍惚，忍不住道，回过神来吩咐道，“坐，不要站着。”

　　两人分宾主落座，叙过寒温。一时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季先生先开口。

　　“回来就好呀。我听教务处的人说，你这几年都在国外，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难为你了。”季老先生想起这个就叹气，一个女孩子，家也没成个家，还跑那么远。怎么不让他们这些当叔伯的揪心。

　　“好在现在你算是成了家，你爸妈知道也能放心。”季老先生感慨一番，忍不住问道。说起这个还有些埋怨，“成家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这些叔伯就算再不成，也能去给你凑凑热闹。”

　　一时又不放心，悄悄问她，“他对你好不好？”

　　孙向阳心中一顿，含糊道：“季先生，先不说这个。”

　　孙向阳今天来不只是为了叙旧。“我父亲走之前一直想把当初的文章和画稿出个合集，还没来得及就出了事。他当初留下的书稿我那里有一份，我想着整理出来，和我母亲的画稿一起出本书，也算是个告慰。这次来，是想借妈妈当年写给您的书信用用。”

　　季先生老怀甚慰，赞道：“你有这个心就很好，书信和手稿我这里都有，待会儿让你季姨找出来给你带走。到时候我来帮你联系出版。”

　　他又叹道，“居海当年，书画也算是一绝，天妒英才啊...”

　　孙向阳眉心一痛，低头一只手端起茶杯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说起来，你妈妈当时还有些东西放在我这里。你这次来就一起带走吧。”两人又说些闲话，季先生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去楼上翻出一只小巧的皮箱递给她。

　　“都是你的，待会儿你一起带走吧。”季老先生颇觉感慨，到了他这个岁数，知交寥落也就格外珍惜旧人。现在看看孙向阳，真是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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