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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
离开她的第一年，重阳。
从前她在的时候，这日必定强拉着他登高，站在巍峨的青城山上向下遥望，插不厌的茱萸，饮不烦的菊酒，末了看一眼山下不见尽头的岷江，心中不知怅惘些什么。
他是满不情愿的——重阳是登高望亲的日子，可杨家的亲人，大半葬在了十字坡上那抔黄土之中，唯余一个，被她撵出了杨府，孤零零的住在华山圣母庙里，数着伶仃的桃花，盼着二哥久违的身影，想来就教人心痛。
可如今杨府没了她，却比往日愈加冷清。
三妹依旧独自在华山，无论如何也不肯上天来与他团聚，即便偶尔来一趟，不是他忙着见人，就是三妹急着要走，从紫气缭绕的神殿望下去，华山之巅不分季节永远是云蒸霞蔚，怎样都看不清那重重桃林里掩着的圣母庙门。
其实站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呢？望不见的，依旧是望不见，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怅惘。
离开她的第二年，正旦。
瑶池里衣香鬓影，御炉高烧，人人袖底都染上了熏风香雾。那月里的仙子重扫娥眉，漫点金钿，轻罗长袖旋如飞雪，回首顾盼处，满殿仙友如痴如醉，连他亦看住了，平素冷峻的眉梢眼角略带了些朦胧，乍一望去，恰似霁雪初融时绽放的梅花。
宴罢归去时，天色渐明，清冷的风拂在面上，仿佛梦灭方醒。天边的月儿斜挂着，西厢的门紧锁，他下意识的走到跟前，却在抬手的刹那止住了自己。
还有什么好期盼的呢？就算真的推开，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含嗔带怒的递过一碗凉透了的醒酒汤。
离开她的第三年，上元。
这一晚，人间的灯火璀璨过天际的星。东风还未吹遍洛阳，神都的烟火便已盛放，像是天河倾覆，落下繁星如雨，一发将五光十色的灯笼衬托得活灵活现。玉凤仙鸾，红莲锦鲤，还有活灵活现的龙灯，一身耀目的金鳞，在满城摇曳的光影里格外醒目。
“总不及真的龙好看！”有个年轻的书生叹息。
“说得好似你见过真龙似的！”一边的小娘子撇嘴。
“没见过就不能说么？”书生不服，“《震泽赋》里写过，神龙‘日光玉洁，澄泫氤氲 ，蒸雨生云，吞吐乾坤’，这纸扎的再怎么好看，也比不上真龙的神（）韵……哎你莫走，方才不是说去吃汤圆么？听闻城北徐家的不错！”书生急急追上不耐烦的娘子，拖住她的手，笑着迤逦而去。
“日光玉洁, 澄泫氤氲”是么？隐在高处的他微笑。神龙之美，远非凡人言语所能描绘，只需一见，便一世都在心间。
离开她的第四年，上巳。
暮春元日，阳气清明，耳畔的风已带了暖意，鸟儿在绿如薄雾的柳枝上翻飞。三妹托人传信来，说她要去苏州赴百花仙子的兰亭之约，曲水流觞，射雁司蚕。信笺背面，染成绯色的封泥还带着桃花的清香——三妹是大姑娘了，女儿节这样的日子，该当的与一班好友祓禊汤沐，他一个男人家，自然不好同去叨扰。文卷越看越闷，丢了笔起身，不知怎么溜达到后园，芍药花开得正盛，有心要折一枝，却想不起供花的定瓶被她收在了何处。
池塘里碧波潋滟，一对鸳鸯暗搓搓躲在莲叶下共浴，圆润的露珠自上滚下，“叮咚”有声，像是敲在了他的心上。似乎某一年的上巳，也曾有个人笑着问过：“溱洧涣涣，且往观乎？”
离开她的第五年，寒食。
他照例去了十字坡的坟前，致祭、添土、插柳、供酒。今年事多，便来得晚些，街市上熙熙攘攘，两边摆满了各色点心，面燕也有，枣饼也有，春酒新茶，凉糕青饭，琳琅满目，颇似她往日备下的茶食。
因自幼离乱，他在口腹之欲上并不讲究，对了心思便多吃两口，不合口味便默默停箸，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有时见她百般挑剔琢磨，心里早叹了无数次。
那些年里，她总说要和凡间妇人一样，挽着夫君提篮扫墓，他却一次也没带她来过——那人养尊处优惯了，要是教她为几个素未谋面的人打点忙碌，怕不又要被她念上几百遍“我是嫁来做公主的”？
天色微阑，归途便寒浸浸起来。遥遥有个孩子的声气问道：“娘，爹爹那样寡言罕语，你如何知道这些点心都是他爱吃的？”
“傻孩子。”妇人微笑，“他便不说，我难道不会一道道做出来试他么？”
离开她的第七年，端阳。
三妹带了粽子来，笑盈盈的分与梅山众将。她久不现身，看去似乎丰腴了些，哮天犬围着她转了转，忽然指着她袖口道：“三姐贪玩，还带着五色丝线呢。”
“满嘴胡吣！”三妹笑骂，“这是留着赐予山下百姓的，我又不是小娃娃，要绑续命丝么？”说着，自腰间摸出一枚彩线结成的方胜，也不管哮天犬左右挣扎，硬给他系在了颈间。
老大在旁凑趣：“三妹虽是待字闺中，也同嫁了的差不离，日日在外，只有端午回娘家团聚。”端庄秀丽的华山圣母便红了脸，瞅瞅书案前置若罔闻的二哥，又似微怒，又似佯嗔，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日光炎炎，照在他手中的书卷上，字迹明晃晃的，却一个都看不入眼。原来端午日，新妇要回娘家的么？
离开她的第十年，七夕。
月胧星淡，晚归的鹊声阵阵，天河边上却只闻得滔滔浪涌。
“所谓鹊桥，都是编出来唬人的。”才登仙的小宫娥翻了个白眼，“我上了天才知道，织女早就被解往了昆仑山离恨崖，空余牛郎和两个孩子尚在对岸傻等。”
“可不是么？”年轻的中使一甩塵尾，“都是杨……那厮干的好事，他不但囚了七公主，还把自己的妹子也压在了华山之下——可怜啊，都是一等一的美人，竟要在那石窟绝岭中度日如年。”
“无情最是帝王家呗！”小宫娥朝神殿的方向瞄了一眼，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听说，那厮还亲手杀了他的外甥……啧啧，也真忍心啊，才满月的孩子呢！”
不忍心又能如何？他苦笑。凡人尚且可以编一个故事来麻醉自己，全知全能的天神却只能做命运洪流中一叶无望的扁舟。而他的对岸，又有谁一直在等？
离开她的第十五年，中元。
奈何桥上是没有灯的。泠泠流水拍打着桥柱，一眼望去漆黑满眼，唯有极远处荡漾着点点星光。
“那是渡魂的河灯。”孟婆淡淡道，“只有河灯上载了姓名的魂魄才得超生，余下的便只能等。”
“等什么？”他问。
“等尚在人间的亲人记起他们的名姓，在中元节的夜里，替他们放一盏河灯。”
若无人记得呢？他没有问出口。
肋下隐隐作痛，腥甜的气息在喉间翻涌，他慌忙运气强压下去，心口却仍是针扎一般难耐——那唯一肯为他点灯的人，已经被压在了西海之下，生生世世，困锁天条。
离开她的第二十年，中秋。
清辉如雪，月光透过林梢，满地婆娑的树影。风很暖，身子很凉，眉间有一点温热的什么东西慢慢滑下，鼻腔里却满是铁锈的味道。
这是一个团圆的日子，可他却等不到相聚了。
远处有什么人在呼喊，飘忽而幽咽，他奋力凝神去听，却无论如何分辨不清来人的方向。长吁一口气，他松开酸痛的手臂，缓缓躺在了尘埃之中，平素死也不肯沾染的灰土，此刻温柔而坚定的支撑着他的身体，像是婴孩时母亲的怀抱，又仿佛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一切都该结束了。
心无挂碍的感觉真好，仿佛尽日埋首棋局的人，忽而抓一把黑白子在手，振袖攘臂，无须计较棋子落在何处，下一步又该怎生剖断。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一双臂弯圈住了他，那温度熟悉又陌生，模糊的视线中，长长的发丝飞扬，缠绕在他的颈项上，润泽而绵柔。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里，似乎也曾有那么一个人，颤抖的双唇抵在他肩窝，任凭泪水浸透了黯青色的衣衫。
下雨了么？
传说神龙一哭，天地为之落泪，淅淅沥沥的雨滴穿林打叶，年轻的小英雄回到树林的时候，早已经浑身湿透，可他留下那人的地方，却始终未有半点水痕。
后来有人说，是月宫的仙子好心，不忍故人之子落难，因而偷偷收了他的魂魄送去往生——华山脚下，亦曾有樵夫亲见林中光华闪耀，一抹银影飘然而起。嗣后小英雄也曾携了母亲前去拜谢，可那月里婵娟却死活不肯认承，非说自己当晚跬步不曾踏出蟾宫。
那又是谁呢？没有人知道。只是第二年的寒食，十字坡的杨家先人坟前，多了几碟子不知哪儿来的点心。
“都怪你，也不先交代一声……匆匆忙忙赶出来的，爹娘大哥见怪了怎办？”她有点忐忑。日暮云低，早春的傍晚，花无风而自落，她的长发如雪，被夕阳染成了淡淡的樱粉色，仿佛少女羞红的双颊。
“无妨，我喜欢的，他们自然也会喜欢。”
“那……我呢？”几个字问得小心翼翼。
这人却答得漫不经心：“什么你呢？”
“就是我呀！”她很执着。
“你么……”他一笑，唇角勾起，连眼底都带了融融的春意，“我方才说过了。”
“方才？”她摸不着头脑，“哪一句？”
他却不肯再答，吹一声口哨，唤来摇头晃脑的狗儿，接过斗篷披在她肩上，携手朝来路行去。这样美好的春日，很该徜徉杏园，醉卧花荫的，谁有空纠结这种无聊的问题？
可到底，是哪一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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