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天下

　　太阳西斜
　　月半出
　　日月辉映，隐约可见星子浅浅地泛着流光。
　　正是晚饭时间。
　　这时候，在武夷山山脚下的一条崎岖山道上，却蹒跚地步行着一个轻染烟尘的少年男子，他唇色苍白，长眉淡淡，有着一双安然静谧的漂亮杏眸，身上带着一股长空邀月般的孤独。一身浅浅的紫色长衣，长发微卷，被一根长长的紫色缎带所系，随意地飘散于肩，身后有剑，上古神兵，长三尺三寸，名邀月。
　　他走一会儿，便在路边喘一会儿气，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
　　漂亮的眉宇总是轻轻皱起，仿佛在忍什么疼痛似的。他不走路的时候，便开始喝手中的酒。他装酒的酒囊看起来很别致，宛如一弯新月似的娇媚宛然，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一个非常美丽漂亮的女子之手。且这个女子一定很宠他，很爱他。
　　一柄孤独的剑，一只让人浮想联翩的新月酒壶，一双安然静谧的眼眸，一个轻染烟尘的少年侠客。
　　这少年是谁？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往山上跑？
　　正在这时，一个砍了满满一担柴的樵夫走过来为我们释疑了，“剑公子，又去山上看月亮啊。”
　　显然，这少年不是一次两次上山看月亮了，连打柴的樵夫都认识他了。他轻轻答了一声‘是’，便站到一边为樵夫让路。
　　“现在天气寒，你身子骨不好，要记得多添衣裳啊。”樵夫嘱咐了一声，担着柴下山了。
　　少年怔了一会儿，默默地对着他的背影道了声谢，又向山上爬去。
　　当他爬到一个不是太高的山峰峰顶之时，圆圆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他喘着气，轻轻蹙着眉，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坐下，便开始喝起了酒囊里的酒。
　　酒里隐隐飘出一股药草的清香。
　　他喝了几口酒，蹙着的眉也渐渐展平了，身体仿佛呈现一种十分舒适的状态。然后他便抱着膝，坐在青石上开始看渐渐高升的月亮。
　　他便是紫剑，一个掬手月在怀，空灵比山泉的静谧之人。
　　也是江湖中唯一个不被蝶舞天下的美，所媚惑的人。
　　但，可悲的是——
　　蝶舞天下却喜欢他！喜欢他这个醉情山林，长剑邀月的人！她不许他随弦音师兄一样唤她楼主，也不许他随灵枢师弟一块唤她师傅，她只许他唤她蝶舞。
　　而他……
　　却宁愿孤守真真正正的明月，也不愿留在媚艳宛转若九天明月的她的身边。
　　所以，他选择了背叛。
　　换来的，却是她的恨；她的穿肠毒药‘肝肠寸断’……
　　他想离开她，她便要他时时刻刻记着她，在疼痛煎熬中念着她，即便，即便换来的是他对她的深深恨意啊……
　　但她显然没料到，在他临走的时候，灵枢师弟偷偷塞给了他一副药方，一副可以让他止痛的药方。
　　他真的很感激。
　　那个白衣济世，仁慈仗义，一身灵韵的小师弟啊，在他公开背叛师父，选择离开的时候，他竟然背着自己一向景仰的师父，而悄悄地帮助了他……
　　这样想着，想着，肝肠便又开始疼痛起来。他蹙着眉，拿起酒囊又开始喝起了酒。黄色的酒囊像一弯新月，不但能装很多酒，而且很漂亮，很别致。虽然用了很久，但仍然像新的一样，显然用的人非常爱惜它，爱惜得让他都忘记了，这个酒囊到底是谁送给他的……
　　※ ※ ※
　　天下楼
　　十丈软红阁
　　蝶舞天下的居所。
　　她身着一套不染纤尘的鹅黄纱衣，慵倦地斜卧在菱镜前，正缓缓梳理着锦缎也似的长发。她的手指修长细腻，肤色白嫩如霜，在晨阳的映射下，点点流灿光华。
　　她就这样一边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发，一边注视着菱镜中那张慵懒媚艳的脸蛋。微微上挑的双凤眼里流散出的是一股淡淡的疏离，仿佛她正看着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无关痛痒的路人甲乙丙。
　　大凡美貌之人，一般都很爱惜自己的颜容。当然，蝶舞天下也不例外。
　　但为什么，此时此刻，一向顾惜容貌的她，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那是一种淡淡的，带点厌倦的眼神啊。
　　难道，盛名天下的蝶舞姑娘，已经对自己的容貌厌烦了？
　　“楼主，让我帮你梳头好不好？早膳的时间要到了。”床榻前，侍候她起居饮食的莲红姑娘小心意意地征求着她的意见。她这样漫不经心的梳来梳去，恐怕要梳到日上三杆了。自从剑少爷叛离天下楼以后，楼主便对自己的衣着装束失去了往日精挑细选的兴趣，最近几日更离谱，连妆也很少上了，举手之间仿佛总是没有精神，而且经常呆呆的揽镜自照，有时候还会生气地摔破几个镜子。
　　而且，倚剑阁也不去了。以前，她哪天不去转个一回二回的，指点堂下弟兄的剑法，顺便用教导不严的罪名将剑少爷训斥一顿。而剑少爷总是安静地听着，从不反驳一句。这时候楼主便很高兴，兴致起来的时候还会拉剑少爷过过招数，而楼主总是输多胜少，这样子在兄弟们面前输给了徒儿，楼主也不生气，反而会高兴地轻揉着剑少爷的头发，向众人说剑少爷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剑少爷总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任由她抚摸着他的发，不发一言。安静得像天上的一轮孤月。
　　谁也想不到，这样安静孤然的剑少爷，竟然叛离了天下楼，叛离了自己的师傅。
　　“你去吃吧，我不饿。”蝶舞天下淡淡道。
　　“可是，楼主已经……”
　　“下去吧。”蝶舞天下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也顺便拒绝掉了她要帮她梳妆的建议。
　　“是。”莲红缓缓告退。天下楼里，没有一个人敢违抗蝶舞天下的命令。天下之间，也很少有人能忍心违反她的命令。
　　除了……
　　蝶舞天下轻轻将发梳好，也不挽髻，只松松在身后绑成一束，长长的直拖腰际。她自衣橱里随便选了一件水黄色的淡雅风衣，披在身上便走出了阁楼。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挑选衣服的颜色，便只有黄色。鹅黄，明黄，水黄，月白……凡是跟月亮相近的颜色，她都会喜欢。
　　只因那是他所喜欢的啊……
　　她这样全心全意地为他，这样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为什么，到头来，只有他，背叛了她……
　　脚步缓缓地走过花园，穿过了小径，她在倚剑阁的殿堂外停了下来。
　　真的要进去吗？这里面已经没有了那个一身空灵，冷眼天下，只看孤月的人。
　　是她太急，在她还没有完全掌握他心思的情况下，向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结果逼——不，是吓走了他。
　　但，他又岂是那种可以任人猜破心事的人？他总是安安静静地或坐，或站，安安静静地练武喝酒，安安静静地管理堂务，从来不将心绪表现在脸上啊。
　　她，看得透天下人，却看不透他。
　　人说，往往很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将他想的很复杂。难道，聪慧若她，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吗？
　　“楼……楼主早！”一个口里塞了半块烧饼正从倚剑阁走出来的弟子，望见她之后，只顾着结结巴巴地打招呼，连口中的烧饼掉出来了也不知道。
　　“早……”蝶舞天下淡淡点了一下头，走了进去。也许，她并不晓得，或许是没心注意。自己未施铅华的素颜加上一身的淡雅装束，有多么的扰人心弦。
　　让看惯了她一身艳装打扮的天下楼弟子，颇有点适应不了。
　　倚剑阁，是天下楼里占地面积最广的分堂，也是天下楼里风景最为秀丽的地方。因为她不想他奔走劳顿，所以她将教场设在了他的居室之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美景，所以她将倚剑阁设置成了清雅秀美的山水画卷。还特地为他建造了观月台，但他却不领情，总是死没良心地爬上屋顶，边喝酒，边赏月……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静静行步在落满秋叶的教场，她心绪飞扬。
　　就是在这里，在他第一次击落她手中剑时，她看到了他洁白晶亮的牙齿。那一刻，他虽然没有笑，但她却知道他是高兴的，因为他的眼角轻轻翘了起来，长长的睫毛飞起，她，自他眼底，看到了欢快之意。
　　他，是渴望胜她的。
　　从那以后，她便经常同他比剑。时不时地输他一招半式，但后来，演变成她想赢他都很难了。因为，他已从剑术上彻底超越了她。
　　她，替他高兴。
　　想起旧事，美丽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她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留在心里的却是一股钻心悲凉啊。
　　她深爱的人，背叛了她……
　　远处隐隐有剑风传来，有人在练剑。她轻轻抬起头，看到了一抹上下翻飞的紫色光影。
　　心神蓦地一颤，是他么？是他回来了么？
　　她这样想的时候，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凌空朝他飞了过去。
　　是他！一定是他！因为她看到了那头略微卷曲的长发！
　　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她于半空中顺手折了根柳枝，抬手便向他攻了过去。可是那人却挡不下她的凌空剑气，一下子被反震在地。
　　凝视着躺在地上的陌生容颜，她惊喜的面容一下子变得呆愕非常。
　　不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同他穿了一样颜色的衣服，头发也刚好有点卷曲的倚剑阁弟子而已！
　　她僵硬窘迫的模样仿佛一个被人窥破了心事的刁蛮少女，一下子勃然大怒起来。“谁准你穿这样的？！”
　　“我……我……”被牵怒的倚剑阁弟子被她大怒的模样惊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来人那！”天下楼里，除了他，任何人不得穿紫衣，留卷发！
　　倚剑阁的新任堂主清剑，突然听到楼主的召唤，连忙跑了过来。
　　“赐死！”她冷冷命令道。
　　“是。但……楼主，他犯了什么错误？”清剑颤巍巍地问道。不管他什么地方惹怒了您，总得有个罪名好让他向手下交差吧……
　　“以后倚剑阁内，任何人不得穿紫衣！明白吗？！”她冷冷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原来……
　　她怒的是剑少爷啊。
　　※ ※ ※
　　剑
　　在轻轻地上下翻飞，紫衣也随之晃动着，随风而舞。
　　月华如练，剑光流颤。
　　一个人的独舞，虽然寂寞了些，但从此以后，他的心不会再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困扰了。那，不是他所喜欢的。
　　不是……
　　他的心中一直存在着一股不易被他掌控的思绪，而他讨厌这股思绪。
　　记得他决绝地扯断那股令他讨厌的思绪的那一晚，是个月明星稀的天气。
　　他躺在屋顶，静静地喝着酒。
　　她来了。
　　挟着漫天的旖旎，绝世的风华飞到了他的身边。
　　那一刻，
　　他呆呆地望着她一身鹅黄的圣装，震惊得以为是广寒仙子飘落人世。
　　她学着他的模样也躺在屋顶，黄色的纱衣轻轻被风吹起，飘曳到他身上，发上，眼前。而那一双丝丝媚媚的凤眼，却含着一股异样的情愫默默望着他。
　　他很害怕，一向平静的心突然变得莫名紧张起来。
　　他明白，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傲舞江湖的蝶舞天下，是流荡在江湖仗剑的侠客们心中的一个美丽传奇，纵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人为之蚀骨魂销啊，何况是伴她朝夕的他……
　　但，他不能。
　　他不能容许她说出想说的话，转身便逃。
　　而她的手，却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襟。
　　“剑儿，我好喜欢你。”月光之下，她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般红着脸，对他如是道。
　　没有窘迫，没有狂喜。他的反应是——
　　一剑割下被她紧拽的衣襟，转身逃之夭夭。
　　而她，得不到他的回应，生气了……
　　当他看到她生气的模样心绪有些动摇后，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因为，蝶舞天下的美，就像毒药，陷进去，就失了自己。而他，不想失去自己，更害怕失去自己以后，再被她狠狠地抛弃！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真真心心地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啊。她向男人表达爱意，往往只有两个目的：征服与利用。
　　她利用她的美，她的聪慧，一边把玩着征服男人的手段，一边利用着他们开创了天下楼如今的辉煌盛世。
　　但，她的心却不会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她只是，天下男人心中的一个完美无暇的梦。
　　不属于任何人，
　　更不会属于他……
　　他清楚的很，她之所以喜欢他，只因为他从来都不用一种发着光的眼神看着她，也从来不用一种仰慕的眼神望着她。他看她的时候，只是用一种看普通人的眼神。如果他像其他男子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她却反而会腻的。
　　因为，喜欢她的人太多太多了，怎么也不差他一个。
　　在他提出离开天下楼的那一刻，她非常震惊，震惊得勃然大怒。
　　她给他两个选择，第一，留在天下楼，留在她身边。第二，吞下她的毒药‘肝肠寸断’，还他自由。
　　而他，
　　选择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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