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三生缘

　　花瓣无声无息地落下，像是一场海棠花雨。姽婳抬起眸，望着那棵缀满宝牒的海棠树，忽然轻轻一笑，“知道为什么海棠无香吗？因为海棠默默地爱一个人去了，它怕人闻出心事，所以舍去了香。”微微一顿，“可其实海棠太傻，就像我喜欢的人……我曾经以为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也不敢说出来，可到了最后，才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

　　“姬鹿，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周遭寂静片刻，姽婳深深地望着她，“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和自己爱的人两情相悦更美好的事情？你爱的人，也爱你，当初仙魔之战，有谁不知晓，哪怕你曾经魂飞魄散，终究还是爱过了。”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说是不是？”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剧痛从身体深处传来，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晃了晃身影，下意识扶住梨树，脸色倏然苍白下来。可她一抬眸，却看见姽婳将十指相连，结成一个伽印，口中念念有词。

　　“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很低，微不可闻。

　　“长明灯要熄了，”少女的眼中透出妖异的笑意，轻声道：“我的心血快要被燃烧殆尽了，可三百年还没到，他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不能死。我已经得到灵盘了，只差一步，便可以解开封印，只要得到有莘的洪荒魔力，我便可以活下去，长明灯也不会熄……”顿了顿，声音低了低：“姬鹿，我要你的灵血，来解开灵盘的封印。”

　　她只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连少女的声音亦是模糊的。

　　阴云蔽月，风吹花落，刹那间天地仿佛变了颜色，暗沉沉地压下来。

　　她闭眼凝神，强撑起灵力，皓腕间的赢鱼银光大盛，“啾啾”地叫了起来，数道赢鱼之影飞出，然而，当那光芒触到姽婳的法术，却转瞬间反弹回来，击中她自己的身体，而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听见羽翼扇动之声乍然响起，一道青蓝的光从眼前掠过，伴随着鸟儿愤怒而尖锐的鸣叫。

　　眼前一片模糊，隐约见得一只青色的大鸟扑扇着翅膀俯冲下来，那是她的青鸟，她派去找慕二哥的青鸟，如今回来了。

　　胸口气血翻涌，四肢百骸寒意彻骨，她闭紧眼，无力地靠在树上，呼吸渐渐微弱下去。等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紧紧将她抱进怀中，才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温度。

　　青年隐忍低沉的声音含着无尽怒意：“你对她做了什么？”

　　姽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却余下轻轻的笑声：“白眉，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动用一分妖力，她的灵力便会弱一分……”后面的话被夜风吹散，听不清楚了。

　　她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只觉得无限安宁，便闭上了眼。

　　“阿烟……”

　　白眉低声唤她，没有任何反应。

　　一阵凉风吹来，海棠花落下来几瓣，正好落在她的眉间。他伸出手，替她拈走，凝神望着她。

　　乌发如瀑披散着，一张脸庞虽美却苍白，蝶翅般的眼睫紧紧闭着，从指尖都透着冰凉，一袭白衣更是将她衬得柔弱至极。

　　体态轻盈的青鸟在半空中盘旋，扑扇着翅膀往前飞，又掉过头来，鸣叫两声。

　　莫非是慕二哥回来了？

　　白眉抬起眸，凝视着它半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低声念诀，洒落凌空而起，抱着她跟随青鸟一路往东北而去。

　　金陵的东北是紫金山，紫金山上有灵谷寺，相传五百年前，灵谷大师便是在此羽化升仙，从此福佑金陵百姓。

　　不消片刻，便到了紫金山山脚，然而凌空诀却失去了效力，原本踏在浮云清风之上的身体，沉沉往下坠去。

　　白眉抱着容烟，方才稳稳落在地上，便感觉到周围强大的结界，如同一层似云似雾的薄膜，将紫金山笼罩在其中。

　　看样子，但凡到了紫金山，不论仙魔，任何法术都会失效。

　　青鸟一路通行无阻，继续引着他往山上飞去。

　　而他只能背着她，拾阶而上。

　　山间萤光点点，照亮了前路，寂静无声，偶或听见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响。一百零八级台阶，他背着她，缓缓走到最后一级，抬眸便看见月光掩映下的灵谷寺，寺外有一座伫立在青石上的八角亭。

　　寺中无人，暗香袅袅，只有一席竹席。

　　白眉将她轻轻放在竹席上，案上一灯如豆，原本在一旁静默的青鸟忽然鸣叫一声，飞了出去。
　　他起身，往寺外走去。

　　然而刚走了两步，便又顿住了。

　　方才来时还没有人的八角亭中，此时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一袭苍灰的长袍，青鸟扑扇着翅膀飞过去，停立在那人的肩头，开始低头啄羽毛。

　　那人背对着他，可熟悉的感觉却扑面而来，仿佛穿过千百年的时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九重天上拜师的那一日，那抹苍灰的身影也是如此背对着他而立，光芒刺目。

　　师父祁明王是上古伏羲尊神的后代，活了十万岁，依然年轻，可谓是玉树临风、顾盼神飞。

　　祁明王收他为徒不久，又收了一名女弟子，说是司命神君的女儿，性子有些顽劣，不太好管教。那日他与师父一同去拜师台，只见一个看似只有十七八岁的姑娘坐在拜师台的白玉栏杆上晃着双腿，而她身下便是云雾缥缈的万丈深渊。

　　祁明王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姬鹿，都过千岁了，你怎么还是这般模样？”

　　“我还想问师父呢，师父活了十万岁，怎么还是这样年轻？”

　　姑娘笑着回过头来，一双盈盈妙目直直撞入他的心底。她眉目清秀绝美，一袭白衣自有一股轻灵仙气，肌肤如雪，乌发如瀑。她望见他时，先是眨了眨眼，随后冲他一笑，跃下白玉栏杆，一口气跑过来，问道：“师父，这就是师兄么？”

　　未等祁明王回答，她便拉住他的手，眉眼弯弯，笑道：“师兄，我叫姬鹿，以后请多多指教啦。”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遇见她。

　　一阵微凉的夜风吹来，吹得人清醒了许多，将那些纷纷乱乱的记忆也吹散了。白眉凝神望着伫立在眼前的苍灰色身影，隔了半晌，才叹息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祁明王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玄修，为师是特意来找你的。”顿了顿，笑着指了指石桌上的棋盘与酒壶，“知道你爱喝酒，好酒配好棋，我们来下一局吧，正好为师也有些话想和你说。”

　　言罢，一个结界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八角亭笼罩，而外人便再也看不见其中的景象，只能看见一座空空的八角亭。

　　见他神色不定，祁明王又笑道：“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白眉沉默片刻，还是在石桌对面坐下。

　　祁明王抬手一挥，两个玲珑的玉杯中瞬间斟满了酒，黑子与白子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棋蛊之中。

　　“师父请。”他淡淡道。

　　祁明王依然微笑，双指拈起一颗白子，只听得“嗒”一声脆响，已落在棋盘上。

　　“为师活了十万年，看遍世事变迁、人间沧桑，日月之行、昼夜变化，早已不在眼中。”周围寂静了片刻，祁明王开了口，声音依然温和：“可为师仅有的两名弟子，一名入了魔道，一名魂飞魄散，实在是让为师心痛至极。”

　　他没有言语，蹙眉沉思。片刻后，落下一颗黑子。

　　“当年姬鹿封印你的时候，以自己的灵血为咒，时限是三百年，那日恰好是婆罗花三千年一开的日子。”祁明王执起酒杯，抿了一口酒，不疾不徐道：“封印你的锁妖盒被菩提山山主压在一处帝王古墓中，本是想借帝王的阳气制你的魔气，却没想到，却有盗墓人将你盗了出来。”

　　“嗒”的一声，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祁明王继续道：“当初为师收你为徒时，便晓得你的身份，但为师没有告诉姬鹿，也装作不清不楚，是希望你能在跟随为师学习经纶讲义时能安下心来……可是为师没有想到，你最后还是入了魔。”

　　“师父说什么，弟子听不懂。”他缓缓落下一颗黑子的棋盘上。

　　“过了这么久，”祁明王抬起眸，微微一笑道：“你的记忆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吧？”顿了顿，“那我便不妨说一说。”

　　“上古时期，仙界有一位绝世美人名唤有莘，相传有莘深爱司命神君，曾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哪怕司命神君却对有莘无情至极，她都不甘放弃，直到司命神君娶天帝之女为妻后，又因盗灵珠之罪将有莘关在九天玄狱中，才将她彻底伤得体无完肤。从此以后，有莘便因情伤堕落成魔，在人世为非作歹，被人称作魔神有莘。后来在不周山之战时，司命神君亲自出马，以灵血为咒，用八十一根灭元钉将有莘钉死在羽山上。”

　　“那时为师也在场，殷血染白雪，情况极为惨烈，但有莘的洪荒魔力也彻底被封印。”微微一顿，祁明王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若为师没有记错，魔神有莘便是你的母亲……是吗？”

　　白眉骨节修长的手执着黑子，却僵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既不落下，也不收回。凉凉的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玉杯中的酒映照着明月，分外寂静。

　　“有莘是在入魔前诞下的你，所以你不是魔，也掩盖了仙界众人的耳目。”祁明王凝神望着棋盘，似在沉思，“但据我所知，有莘从未与任何男子结为连理，她唯一爱过的人是司命神君，她的孩子可以说是来历不明。”微微一顿，意味深长道：“我若没有记错，姬鹿也是司命神君的女儿，那么你和姬鹿……”

　　话音未落，却被他厉声打断：“不要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