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路迢迢

作者:雪泥鸿爪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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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7 章


      这个年,任平生过倒很是舒心。

      因着一路上未曾停歇,一路也还顺当,没有遇到雨雪天气,所以堪堪在年前的头一天赶回了湖方城。

      城中老宅还在,有两个隔房的亲戚守着宅子。得知月蓉死而复生,孩子也安然无恙,自然是欢天喜地,整个李氏一族开祠堂、摆酒席。热热闹闹庆贺了三天三夜。

      初二一过,一家三口辞别族亲乡邻,便又坐上了马车,往京都赶去。

      从湖方城到京都,路程不算太远,而且水路、陆路都好走,所以这一路行来,一家人便也不紧不慢地。沿途遇上好光景,也停留下来看一看、赏一赏。

      吟啸自幼长在深山,快十岁了,这才是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第一次见识那么多不同的风土人情,自然是情绪高涨,一路上欢声笑语,兴奋异常。一点儿也不觉得路途遥远、疲劳。

      月蓉见儿子这么高兴,又有他在身边陪伴着,坐在马车中的她,看到儿子终于有了父亲从旁指点,教儿子如何识路、记路,如何在行军作战时利用地理环境以一当十地进攻……不时还带着儿子吟诗作赋……月蓉的自然安定和满足。

      任平生呢。失而复得的幸福自然是像捧在手心里的珍宝一般,小心备置的呵护着。离开潮方城以来,月蓉的病也再也再没有发作过,虽说汤药不断,但终是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像在府里时那样,愁眉紧锁,状若癫狂样。

      看着一如往昔温婉恬静的月蓉,任平生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如今他要去弥补曾经亏欠他们母子二人的,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何况只是陪她回乡一趟呢。所以,一路上,一家人一齐坐在马车内,看回乡的景致,也觉得这沿途风景是从未有过的亮眼怡人,他的内心自然也是洋溢着满满的幸福的。

      只是,有时候,在某一个瞬间,他的脑子里也会一闪而过端木晨那晚决绝地一仰脖子吞下一瓶药的样子,心里有一丝牵牵绊绊的痛。

      可他转念一想,她是大夫,而且身边有忠心的白芍白芷照顾她。应该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他派去的暗卫来报,说那晚听到姑娘惨叫了一夜,天亮以后,看见白芍姑娘哭着拿了一床全是鲜血的被子扔了出去。之后他的人去核查了那床被子,上面的血真真切切是人血无疑。此后,姑娘就极少出房门。

      他派去的人都是男子,自然是不能趴下窗沿上偷看的。只能远远地守着,听着小院那边传来的动静。再说白芷功夫不俗,若是被她发现了,真要扭打起来,那就不好看了。所以具体的东西,他知晓得并不彻底,不过知道她无事之后,他心里便又放下了起初还有些挂念的心。

      如今,不论她肚子里有没有他的孩子,那一床沉甸甸的血被子摆在那里,无论如何他都不再有疑了。

      可是,当他一想到那天晚上,她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心里就终究觉得……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狠辣、歹毒。对她、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下了手。可在这个时候,他真的不能冒险让她生个孩子出来刺激月蓉和吟啸。若是再一次闹到月蓉那里去,让她得知端木晨有了孩子……那他就真的是会害死月蓉的!吟啸,他此生唯一的儿子,也不会再原谅他。

      那个被他除掉的“孩子”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一团模糊的血肉,而吟啸母子,是两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他至亲的亲人。他只能这样选择!

      若是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端木晨也会……活不下去。军中那些老人,就不会放过她……所以,他必须将事态的发展控制在自己能处理的状态之下,别无他法。他亏欠月蓉母子的实在太多太多……他欠端木晨的,就让他以后来还吧。

      七日后,任平生一行顺利到达京都。

      因着是秘密回京,所以并无隆重的仪仗欢迎这位军功卓著的常胜将军,而是由任府派来的马车静静地候在城门外迎接他们。

      入了城,任平生将月蓉母子交给前来迎接的大管家之后,家门也未入,便先进宫述职了。回了京都,面圣才是第一要事。

      而月蓉这边,则不消多言。回了京都任府,也就是任简璋的镇国大将军府后,老老少少早就候在前厅,报信的人一说,府门大开,府里的老太爷、老太君、任简璋夫妇,以及从寻方城赶来的二老爷任简瑜全家及一众亲眷全都出门来迎。见到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活脱脱就是任平生小时候一般模样的吟啸时,已年过七十的老太爷、老太君老泪纵横……都说苍天有眼,能让他们两个黄土快要没顶的老人亲眼见一见自己的玄孙。

      一家人终于团聚,门口哭了一场之后,入了府内,各个长辈自是都搂着那孩子又是哭又是笑地亲热一通。一个自出生没多久,便以为夭折了的小儿,受了那么多苦,终于回了家,一屋子的长辈是看也看不够,爱也爱不够……这是任家的嫡长孙啊!终于回来了!

      所有的女眷,则拉着月蓉的手,又是抹泪,又是爱怜地说着体已话儿……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齐齐整整的,其乐融融、欢声笑语是何等的热闹融洽啊!

      当初任平凡那个被端木晨救活的儿子如今也快两岁了,正是满地乱窜,呀呀学语的时候,看着大家又哭又笑的,他也疯得起劲,一个劲儿地手舞足蹈,咯咯地大笑,虎头虎脑,胖乎乎的,也特别惹人怜爱。

      当初二老爷任简瑜一听说端木晨和任平生订婚的消息的时候,连连自夸,自己有先见之名,将端木晨引荐给自己这个大侄子。

      任平凡一家人也在伸长脖子盼着这一天,想在这春节之后能喝上他们二人的喜酒。

      可世事无常。

      如今同任平生回来的,并不是他们的大恩人端木晨,却是他们以为早已作古的大嫂和从未见过的侄儿。复杂的情绪蔓延在任平凡一家人心中,毕竟他们是承了端木晨的大恩情的。如今的任简瑜一想到那个清清丽丽的女大夫,心中总觉得对不起她。若不是自己牵了线,这两人或许永远都碰不到一起,可……这恩恩怨怨,谁又能提前知晓呢?

      最初的热闹过去后,谁也不会去提那个他们原本以为会是新一任“任夫人”的人,就仿佛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任平生这边,进宫面圣述职,皇上悯其忠诚,又念着他妻儿受了这许多苦,便又赏赐了许多金银、锦缎、珍玩,又嘱咐他,改日带妻儿进宫拜见其妹妹静妃,静妃思念这个哥哥也是许久了……

      因着他方才回来,家中长者还未拜见,礼数一到,君臣之间并未说太多闲话,便让他早日回去有与家人团聚了。

      一连几日,京都得知他携妻儿回来的消息便在一些同僚中传来,将军府自是热闹非凡,不管是沾亲带故的,还是以前没多少来往的朝中同僚,无一不趁着这个时机到府上来祝贺一番。

      个中的热闹、欢腾、喜庆、奢华就不必一一细说了。

      这热闹,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这一日。

      这一天,宫里传下话来,说静妃设宴秋华宫,邀铺国将军一家三口进宫赴宴。

      三人按品佚着装、备了礼,掐算着时辰便进宫了。

      任平生一母同胞的便只有这个妹妹,自小就疼爱得不得了。

      可妹妹幼年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偶然见过当今圣上一面,便芳心暗许。不听他的规劝,执意要进宫嫁给比自己年长的陛下,虽说如今还算受宠爱,可毕竟久居深宫,妃嫔又众多,这些年因着子嗣问题,内心焦灼,又比不得寻常人家有自由,双亲也不常得见,亲哥哥又远在边疆。

      如今哥哥嫂嫂和侄儿来了,静妃是高兴得不了,早几日就忙着张罗这顿家宴。

      陛下也十分赏脸,特地来了秋华宫坐着陪任平生喝了两杯酒。便推说有奏折要批阅,将时间留给他们家人叙旧。

      静妃这个当姑姑的见了自己亲亲的侄儿,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赏了一堆又一堆的玩意儿都还嫌不够。怎么看,怎么爱,巴不得将吟啸留在宫中陪伴她了。

      她自出嫁前在娘家就与自己的嫂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不短的日子,那时月蓉父亲阵亡,出嫁前便被任家接到自己府上,同任平静同住在一起,所以二人除了姑嫂情谊,还有闺中好友的情谊在。

      都说姑嫂是天敌,不好相处。可月蓉的性子向来随和,待人接物那是没得说的。这么些年来,任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能挑出她的毛病来。一提到她都是溢美之词:温婉、大方、善良、随和、与世无争……所以对于任平生最疼爱的妹妹,她自然也是处处谦让着这个妹妹,尽心尽力地照顾,所以在静妃出阁之前,同这位嫂嫂的感情向来都是极好的。

      陛下一走,少了许多拘束,一家人便哭哭笑笑地又说了许多体己话。如今静妃有孕在身,陛下待她素来不薄,如今更是恩宠更盛,所以他们也才能借着这样的机会,在正月十五的晚上,一家人单独小聚。

      静妃听说嫂子现如今还时常头风发作、头晕,记不得以前的许多事。便当即命太医院院首施太医前来请脉。

      要说这施太医,能稳坐太医院院首之位多年,医术自然不容小觑。他原是个闲云野鹤之人,无奈经陛下多次相请,实在盛情难却,他才答应入宫为皇室诊治,而且这位老先生有言再先,十年之约一经期满,任何人都不再能留得了他,他自是要离去寄情于山水的。所以,这大过节的晚上,能把这位老先生从家宴上请来给月蓉看一次病,也算是月蓉的福气。当然,也更能看出静妃在陛下心中的份量。

      这位施太医在阖家团圆的家宴上被叫来给人看病,自是脸色有些不虞。不过既然来了,这性情向来直率的老先生倒也没有报怨什么,只想着家里温的那壶老酒还等着他。便一心想看完以后早些回去。

      到了秋华宫后的施太医看起病来,自然也少不了一通望闻问切,诊断之后,他作出来的诊断竟与之前端木晨的诊断大致无二——脑中有淤血,胞宫受寒伤了根本,今后子嗣艰难……

      他的话,如一个炸雷响在任平生耳边。他知道,生性多疑的他,似乎,做错了什么。月蓉也愣了愣,因着是在宫中,二人都不动声色。静候施太医的下文。

      施太医行至偏殿,提笔唰唰唰地开了个药方,任平生接过去一看,药方中不仅仅赫然写着“麝香”二字,而且药方中有好几味药,用得和端木晨开的那个方子大至无二,极为相似。

      “有劳施太医了。”任平生深深一揖。因着心中有疑虑,自然忍不住又出言问道:“这麝香……会致不孕吗?”

      施太医原本就是个性子有些古怪的老头儿。除了醉心于医术之外,人情世故通通不懂,也不屑于去钻营。虽说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可他谁也不依附,哪帮哪派的勾心斗角也不参与。若不是皇上三番五次挽留,他才不愿意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在宫中任人使唤。

      所以,这大晚上的,烫了壶老酒,正吃得欢,临了又被静妃传召而来,起先还以为是静妃有恙。结果却是给别人看病。心里本就有些窝火了。没想到他压着火给个不相干的人看了病,还那么多事,叽叽歪歪的。惹他心烦。

      他辛辛苦苦得出结论、开出药方,竟还被一个外行质疑。施太医的脸上不悦之色再也不加以掩饰,胡子一翘,毫不客气地冲任平生道:“你懂还是我懂?麝香怎么了?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既然有病就要用药,若是砒霜有用,老朽也照样开!是药三分毒,你给我说说哪一味药没毒性?要是信不过,这方子最好还给我。”说着就去任平生手里夺他开出的药方。

      任平生自是不会把方子给他,便陪了笑脸各他道歉:“施太医息怒,施太医息怒……在下乃是个粗人,哪里懂这些,所以胡乱说的话,施老神医切莫放在心上。改日必当上门赔罪!”

      施太医的火气原本是蹭蹭地往上涨,可见任平生立马放低了姿态,又碍于是在静妃宫里,对方好歹也是静妃的亲兄长,自然也不好做得太过,就借坡下驴,不再去夺他手里的方子,转而愤愤然道:“你们懂些个什么?你以为人参鹿茸灵芝首乌就吃不死人?!哼!”

      任平生又是一番致歉,施老先生便气咻咻地叩拜了静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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