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路迢迢

作者:雪泥鸿爪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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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8 章


      木清风从木清逸的府中出去之后,便一身轻松地踏进了霓裳的院子里。

      虽说如今的霓裳名义上已是郭太仆的女儿,也不过只是在那几日作秀的时候去郭府上小住了几日,录入宗谱,见了几个亲眷。之后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回太子府来了。

      反正她在郭府也只是个次女,郭府对外说她不习惯东都的繁华,水土不服,多年在乡下生活,身子骨也柔弱,所以将她暂时送到乡下庄子上养病去了,不便见客。对于此等家事,也没人去深究,毕竟郭太仆也不是什么权臣,引不起太多人的注意。

      木清风在经历了这么多不可预见的未知危险之后,自然是不愿意霓裳离开他的视线半步的。任何地方,再守备周全,再声称有多么安全,他都不会放心。以他的在乎程度来说,必定是要时时刻刻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才会安心的。

      这日堵了木清逸的那张大嘴之后,木清风甚是有些春风得意,一身轻松的味道,近日万事顺遂,他也一扫前些日子的颓丧,步履轻快地进了嗅绿苑。

      这边的霓裳早已一颗芳心彻底沦陷,这几日里发生的这一切,像个华而不实的梦。她就是梦中那个还没有醒来的人。她像是梦游一般领了圣上旨意,惊讶于突然之间,自己就改名换姓,有了个当官的爹爹,有了个真正可以差奴使婢的身份,再不是别人口中“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不论是郭府上下,还是太子府上下,任谁见了她,都会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郭小姐”。毕竟,得陛下赐名的“郭小姐”再无一人敢置喙。

      她在青楼这些年,看到过的男人中薄情寡意者多,痴情守诺者少。可纵然是那些最信守承诺的男人,无非也只是将心爱的女人买回去,养在外室,或是进了宅院作个妾,便是了不得的“痴心”了。而这样能给青楼女子一个“妾室”名份的男人,也不过凤毛麟角,寥寥可数。

      可她呢?他不但为她洗掉了“前朝罪臣之遗孤”的身份,摘掉“青楼女子”的帽子,还可以一跃成为太子侧妃,将来还可能会是贵妃、皇妃……许给她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身侧有这样一个男人将你捧在手心里疼着、念着、宠着,但凡不是没心没肺到一定程度的女子,都逃不脱陷进去的命运。

      这个晚上,霓裳再一次主动宽衣解带,把木清逸引到了自己的榻前。她是很感动,可她更多的,还是害怕,害怕自己使命在身,等不到她光明正大地嫁进来的那一天,她就要……

      她不是没想过背主。但任氏两位将军待她姐弟不薄,从未要挟过她什么,自始自终,走上这条路都是她自愿的。她虽为平民,可也见多了翼戎攻城掠池之举。当初将军收留了她姐弟,一说要让她担负重任除去翼戎皇子,她未有多想便答应了。

      如今且莫说弟弟还在将军手里头,就是没有弟弟,她也做不来那背信弃义之事。她忘不了自己是华襄人,忘不了自己南疆的家园屡受翼戎侵扰,忘不了自己幼年便是因灾害和翼戎掠夺而导致的家破人亡……她忘不了自己来此地的初衷,也忘不了当初她是如何答应将军的……

      可她真的爱上木清风了。面对这个一人之下的太子殿下,除了她的身体和她的一颗真心,她再也想不出可以回报给他的,可以让彼此铭记的东西了。

      春风得意的木清风在万事顺遂之下,也再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眼前这个他渴慕了多年的女人,半退衣衫,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正当壮年的他哪里还把持得住?或者说事到如今,他已不想把持自己了。他承诺她的名分已然有了眉目,他也算是兑现了他的承诺。如今身边的兄弟已没能与他抗衡的。他只要再找个机会将木清逸罪名落实,那个位置他唾手可得。

      而接下来,他要被迫娶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放到家中,而他最爱的,只能屈居之后。所以,他不想再忍了,他要在那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娶进来之前,好好疼惜他最爱的女人。至少,现在的每一寸光阴都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他不想再错过什么,他许诺她的已然做到,他也不想要霓裳再为他娶别的女人而伤心。男女之间最好的,最直接的亲近方式和安抚,或许就是在床/上吧。

      如此一来。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霓裳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了木清风。没有想象中的疼痛、难堪和害羞。反倒是他忍着自己喷薄的欲/望,点滴间怜惜她到骨子里的体贴数度令她想要落泪。

      当她终于成为他的女人时,她搂着这个爱她到骨子里的男人,忍不住偷偷滑落两行泪,不敢让他看见。没有什么比明明两情相悦却不能在一起厮守更让人绝望的了,更莫说,她还要以怨报德,以仇报恩,亲手将最爱她的男人至于死地!这……如何能让她心安……

      若她不是华襄人,若她真的只是个青楼女子,没有背负这些国恨家仇,只有相依相伴,那该有多好……她竟不知。到如今这步田地,她竟真的羡慕起一个青楼女子来,至少,可以单纯地,一辈子守着他。

      一个晚上不知折腾了多少次,直到天快要亮了,木清风才沉沉地睡过去。就连睡着了,他也牢牢地从身后锁着她,把脸埋在她的黑发里。气息暖暖地喷在她的后脖颈处。酥酥的,痒痒的,但是很贴心,很安然。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这半年来,她渴望着这一刻,又害怕这一刻。木清风未上她的榻前,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说时机不成熟。可一旦木清风上了她的榻,那边若是下令,她便再没借口不去完成任务。

      她的纠结,以为远在南疆的任平生不知道。可她忘了,一个女人若是心里有了人,那双眼睛最是藏不住的。每一次看见木清风从小院前门迈进来时,她眼里迸出的喜悦,脸上绽放出来的光彩,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间的自己是多么耀眼。

      如此之下,任平生,布下的眼线又怎会不知道呢?不过木清风对她的这一腔真情,这一份厚爱,莫说是女子,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敌手,也令任平生有些动容了。他布这个局时,原以为木清风不过是会将霓裳弄回去,收在府里作个侍妾。他万万没有料到,木清风竟然对这个女人已入了魔,甘愿在争权夺利的紧要关头,还分出一份心思出来为她谋划,要娶她回去作个侧妃,还要许她一世宠爱,一世荣华……

      这当下,任平生也不得不被木清风打动。

      乱世中,寻一爱人不易,若有一天,他沦为木清风,他身边的端木晨在某一天也变成一条毒蛇趁他不备,咬他一口,他又会怎么办?如今,霓裳是木清风的软肋,而端木晨,又何尝不是他的软肋?一旦有了软肋,行事之间,便不可能毫无顾及了。所以,如今匆匆回来的任平生,在面对端木晨关切的讯问时,突然有些犹豫,是不是还要让霓裳继续下去。

      这边的端木晨听了这个长长的故事之后,长叹了一口气。她的世界只有行医治病,没有这么多复杂的算计和筹谋。然而对于木清风下毒一事,她最清楚不过。当初若不是任平生肠胃不适,只怕也中了毒。若是多吃了一点,再喝上几口汤……她便不会再拥有现在的幸福。

      对于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她知道不能妇人之仁。男人有男人的方式。可霓裳呢?非要牺牲个弱女子达到目的么?

      “且行,那个木清风着实可恶,可……可那位霓裳姑娘……可以不伤害她么?”她仰着脸,一脸的不忍。

      “她会没事的,不会伤到她性命。”

      “可是……若要她亲手杀死最爱的人,纵然性命无伤,只怕,她也……毁了。”端木晨心下有些戚戚然。

      “晨儿,不去想别人了好么?你如今于我而言,亦与霓裳于木清风而言没有不同。若是有一天,你要取走我的命,我也双手奉上,绝无怨言……”他把她搂得紧紧的,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上,说出来的话呢呢喃喃,轻轻柔柔的。不同于他以往的凌厉,倒是多了些难得的柔软,甚至有几分虚弱、无力。

      “说什么胡话呢。”她一把推开他,正视着他的双眼道:“你就是我的命,你在,我在,你若是不在了,我也……”任平生知道自己是想多了,他不不欲把这个本就该提起的话题进行下去,只好吻上她的唇,结束了这个令二人都不愉快的话题。

      “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赶回来也累了吧?我给你揉揉头吧。”她何其聪慧,知他是多心了,有顾虑了。这个男人在刀尖上行走,在生死边徘徊,她受质疑自是不快。可如今也不是争论这个的时机,时间才是检验诺言的利器,她不必解释,也不说破,只需要陪着他,爱他。她能做的,会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她只让他躺下来,自己侧在一旁给他按揉头部和肩颈,看他的眉头逐渐放松,她也暗自松了口气。如今这样心心相知,亲密无间的生活才刚开始,一向把自己包裹得如铜墙铁壁般的他是有些不习惯了。她不怪他多想,她的心思其实还在那个“棋子”霓裳身上,她多希望那个她本就不认识的女孩子能脱离泥沼,不再成为男人之间争斗的牺牲品啊。

      躺下享受着端木晨照顾的任平生也冷静了下来,此时陷入爱情,对霓裳丧失了基本判断木清风,让同样陷入爱情的他一激灵,他回头重视自己的这处“软肋”,他知道,自己是需要些时间来适应这些变化了。这些年来,他谨慎无畏,所以敌人攻不破他这座堡垒。而如今,他有了未婚妻,又将再一次成为有家室的人,他不再无牵无挂。他要处处担心她的安危,不能再让历史重演,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再一次失去拥有的,同时,他也不得不担心……担心……有一天,她会成为自己的羁绊和障碍,甚至,甚至是……

      不,不会的。他的晨儿为了他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不顾,又如何会像霓裳一样,对他有什么不利呢?生死抉择都是男人的事,若爱她,就好好的保护好她吧。他能做到的。

      这日的晚餐,二人喝了一点酒。之前的一些不快似乎也消散了,端木晨多次话到嘴边想提起霓裳的事,最终也什么也没有提,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他还提到了京都城中他的双亲为二人的终身大事所作的一些准备,端木晨听了,自然也是十分开心,难得的陪他多喝了两杯。

      酒饱饭毕,任平生便提出去院子里的小偏房里看望养病的杨双。

      杨双初时一看进来个华服公子,很是有些拘谨,可后来,他见这位气度不凡的“任公子”问候了他几句伤势之后,随手翻阅了一下他床头的书,便随口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任公子看似不经意间提出的这两个问题,若不是博闻广见,怎可能在不经意中便提出最核心的问题?提出他心中最疑惑的问题来?

      他思忖良久斟酌词句勉强答上了几句,以他的年龄和见解,能拼凑这样的几句,也足以令任平生高看他一眼,心想这孩子确实聪颖,难怪端木晨对他赞誉颇高。兴致一来,他便坐下来为他解答。寥寥数语,如醍醐灌顶,将杨双多日来的困惑一扫而光。真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这个晚上,杨双一扫前些日子的寡言和拘谨,坐在床头的他脊背挺得直直的,眼里放出求知的熠熠光芒,向这位不知胜出他们先生几千几万里的公子请教了两个这几日里他读不懂的困惑。

      一个虚心请教,一个耐心作答,脸色还有些苍白的这个孩子一会儿频频点头,一会儿凝神思索,听到妙处,还咧开嘴开心地笑着,支着身体向任平生致谢,然后又闪着那双灼灼的双目盯着他,又想再提问,又怕唐突间耽误了这位贵人的大事。

      任平生哪有看不懂这小家伙的小心思的,宽容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又问了两句身体是否吃得消的话,便挑着眉毛笑着对他说:“好啦,还有什么问题,把书拿过来吧。”

      小孩子始终是小孩子,一张脸笑得像朵向阳花,听到任平生这样一说,兴奋得“欧……”的一声,上半身便悬空着在那里跃了几跃,先前的那几分羞涩和拘谨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急不可耐地便将枕边早已准备好的书,顺着折页一点点展开向他求教。

      任平生心里也挺喜爱眼前这个孩子的,不仅是因为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勇敢和坚韧,也不仅是因为端木晨救了他,爱屋及乌。还有一分他不便于向端木晨提及的原因,是因着杨双,让他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儿子。

      若是那孩子还在,比眼前这个叫杨双的男孩还大上两岁。

      他也曾在儿子出生时幻想过等他长大要教他读书,像如今为杨双解惑一般。

      他也曾想过,自己的儿子必定如眼前这个孩子一样,无所畏惧,顶天立地,聪慧灵敏。

      他一直努力冰封起来的一颗慈父之心,不经意间在杨双面前融化了。他在这个孩子身上,想起了自己曾经对儿子的拳拳爱意和殷殷期盼,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希望儿子拥有的毅力勇气和勤奋。所以,哪怕此时天色已晚,他还是忍不住来看看这个孩子。不出他所料,他也爱他敬他喜欢他,仰望着他,像仰望一个长者,一个父亲一样。这份仰望,是任平生在别人那里感受不到的,这和营中将士的仰望、南疆百姓的仰望,甚至和端木晨的仰望都不同。这是一个孩子,一个缺少父爱的孩子对一个长者的仰慕。因着这样一份不期而至的渴望,他也会给予这个孩子别人所不能给予的温暖和关怀。

      端木晨随后给杨双端了煎好的汤药来。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秉烛夜读的一大一小,还有归来后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杨母,她突然心里没来由地一惊。她竟然在这个祥和的夜里有了种不好的错觉,竟觉得他们三人才像一家人,而自己,像是走错了路,打扰了这一家三口安宁的外人。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震惊了,再看看满面风霜的杨母和年幼的杨双,她知道是自己一时错乱了思绪,想起了他那已逝去的妻儿所致。或许是近日里总说到婚事,说到霓裳,说到相爱与伤害……引得她想起了他的曾经吧。

      如今二人恩爱有加,往事都已随风,不论是他的月蓉,还是她的秦遇,都如远去的云烟,自此再无关系,她们会在一起相互扶持,恩爱白头,以后,还会有成群的儿女,承欢膝下,一家人和美安乐。

      天色已然不早,她挥去脑中那些纷繁的杂念,进屋让杨双喝了药,任平生也适时地向她告辞,带着宋磊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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