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华风月

　　强烈的求生意志促使她保持着清醒，她屏住呼吸，用两只手拼命扒着水，那些缠住她的水草迅速向上蔓延，眼看半个身子都沦陷了。她忍着疼痛，努力睁大眼睛，隐约看到幽暗的水底盘踞着一团巨大的黑漆漆毛茸茸的东西，那些水草就像是它伸出的长长的触角，不断缠绕她，将她往下拖行。

　　就在屏息快到极限的时候，她听到一声闷闷的扑通声，接着看到一大串白色的气泡包裹着一个身躯掉下来，是她的神仙哥哥，她立刻鼓足所有力气，拼命向他伸出手。

　　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已到了她的身前，不知他做了什么，她只觉身体骤然轻松，整个人被他揽在怀里，片刻后便浮出了水面，终于能自由呼吸了，她还没来及喘足一口气，一只大手在她背上猛地推了一把，几乎把她推到了岸边，接着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她忙回头看，身后不远处的水面只留下一圈圈漾开来的水波，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了。

　　他救了她，自己却被拖到水里去了？她顾不上已经发软的手脚，又憋足一口气奋力潜入水中，果然，他修长的身体已经被缠住了大半，正被拖入湖水深处。她心头的恐惧比自己被拖入水中时更甚，她不能抛下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个单纯的信念给了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她用尽全身力气，朝水下俯冲，索性她水性极好，身体小巧速度极快，没用多久，终于追上了他，她一只手拉住他，另一只手往腰间一摸，好在采果子用的小刀还在，她抽出刀子一根根割开那些水草，可是他看上去并不赞成，手臂已被缠住，他只能使劲摇头，并比出口型，她明白，他是要她回到岸上去，但她绝不会那样做。

　　她拼命摇着头，手上不停地割着那些水草，手指都被磨破了，血水丝丝渗出，她也毫不理会。可水草重新缠绕起来的速度比她要快，眼看他整个身体都被包裹起来，只露出头在外面，他怒视着她，甚至摇晃着想要远离她。

　　她依旧倔强地执着于自己的行动，看来想要将他从水草的缠绕中救出来是行不通的，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水底那个毛茸茸的怪物上，擒贼擒王，脑海中冒出这个字眼，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离开他朝水底游过去，她永远也不知道当时看着她游向那个怪物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靠近了才发现，水下那团怪物比在上面看时还要大上数倍，在它前面，她显得格外弱小，这怪物看上去是由密密麻麻的水草缠绕而成，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举起小刀，猛地朝它扎了上去，没有反应，然后她又狠狠补上一刀，还是没有反应，她回头时，他已经被水草完全包裹，一点点被拖了过来。

　　她的口中咕噜噜冒起气泡，屏息已到了极限，她忙用手捂住口鼻，强迫自己再坚持一下。手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顺着水流漂到那怪物身上，这怪物碰到她的血，竟然抽搐了一下，这一切全看在她眼中，不及细想，忙用刀子划破掌心，她用染血的刀子又给怪物来了一刀，这一次，怪物有了反应，它猛地抽搐起来，拖住他的水草也停止了动作。

　　她立刻冲上去，将他脸上身上的水草一一割断，这时她完全忽略了身后的危险，那怪物受了刺激，身体中部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吐出一条暗紫色的舌头，又长又直，速度奇快，如利剑般瞬间穿透了她的胸口，她向前撞在他身上，鲜血自胸口涌了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剧痛随之而来，她忍不住张开嘴巴，冰凉的湖水混着血水涌进喉咙，窒息与疼痛几乎令她昏厥。

　　他震怒了。这怒气不止是对着怪物，还有对自己。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真相，本想在水下解决这妖物，却没料到她拼死也不放弃他，最后竟断送了自己，害她殒命的，正是他。

　　他身躯微微一震，那些缠着他的水草便断成了碎片，他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搂住，在他们周围设下一圈金色的光障，让她免受窒息之苦，然后，他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怒气。

　　湛蓝的天空突然风云变色，乌云密布，惊雷滚滚，平静的湖面下爆发出一声震彻山谷的巨响，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一个黑影随着水柱被抛向天空，又重重摔到岸上，立刻瘫成一堆，几乎裂成了八块。

　　神情威严的帝尊抱着一个娇小的身躯，缓缓落在岸边，他看也不看旁边那摊烂泥似的东西，自顾坐下来，将小身躯搂在怀里。

　　在湖里泡了许久，她的身体冰凉彻骨，脸色苍白失了往日的颜色，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拼命忍着痛苦。伤口依然在渗血，慢慢染红了衣襟，他的脸色也很苍白，不忍看她受苦，伸出手来，覆在她的伤口上，只要动用一点法力，她便能起死回生，他又能看到灿烂的笑容，又能听到欢快的声调。

　　这时，冰凉的小手抓住他的大手，手上透过一股执拗的情绪，颤抖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神仙......哥哥。”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低声道：“我在。”

　　她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但即便只是动动唇角，也会牵扯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我，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的容貌，从没，从没改变过，可是......咳咳咳......”她咳嗽起来，鲜血汩汩流出，他的心也随之颤抖，覆在伤口上的手传出阵阵温热，她觉得疼痛顿时减轻了。

　　“可我会变老的，但我还是很贪心......想一直，陪着你......还想......让你记住我，记住我最好看的样子。我，是不是很自私？”她扯了扯唇角，勉强笑了一下。

　　他没有打断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她尽量让语调听起来很轻松：“......现在，我这样死了，你......一定不会，忘了我，对不对。”虽然疼痛减了许多，但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还有，我的名字，凝儿，你只叫过一次，不要......忘了......我最喜欢你了......神仙哥哥。”

　　“不，不要忘了......”她脸上带着痛苦的笑意，眼里有泪光闪烁，呼吸渐渐急促，口中却依旧着魔般的喃喃念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伸到他的手掌里，想写下她的名字，但第一笔刚刚落下，冰凉的小手便无力地从他掌心滑了下去，她闭上了眼睛，一滴还带着温热的晶莹泪珠滚落在他的手臂上，却烫伤了他的心。

　　......

　　面无表情的神尊抱着一副冰冷的小身躯久久枯坐在狼藉一片的湖岸边，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像，旁边一堆模糊的烂泥时而蠕动时而抽搐，琉崖收了云头落到岸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奇异的场景。

　　“你，没救她？”琉崖瞧着他怀里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试探地问道。

　　过了半晌，他才搭话，那声音像是来自内心深处，低沉沙哑又有些机械：“她不要我救她，她要我记得她。”

　　琉崖怔了片刻，苦笑道：“还真是个特别的丫头。”

　　“她本命不该绝，或许是因为遇到我，反而成了劫数。”

　　“即便是你，也左右不了天命，这既是她的选择，你又何必自责。”

　　帝尊没有再发话，琉崖知道他心里定是难过至极，也不再扰他，独自走到那滩模糊不清的怪异东西边上细细查看。

　　那外面是水草和淤泥的混合体，里面有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时不时抽搐一下，他挥了挥手掌，那堆覆盖在外面的水草顷刻化为无形，里面竟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来，这人形没有双腿，下面与水草和淤泥混为一滩，时不时抽动两下，在它像是嘴的部位旁边耷拉着半条断了的舌头，甚是恶心。

　　“这妖物就要化成人形了。”琉崖掩着口鼻道，“大概是嗅到人味儿，想借此化身，只是没料到自己有眼无珠，招惹的竟是白帝。”

　　帝尊低垂着眼眉，凝视着怀里的人儿，根本没在意他在说什么。

　　琉崖也不期待他能有什么反应，放眼四下里瞧了瞧，原本山清水秀的景致，此刻像是遭遇了一场山洪暴发，已是面目全非，头顶的乌云也还未散尽，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壮观，能如此悲壮地死在白帝手下，也不枉此生。”

　　他又低头朝着瘫在地上的妖物看了一眼，手掌一挥，地上的一滩东西急剧缩小，化作一个毛茸茸的黑色球茎落在他掌心里。

　　“你做什么？”帝尊突然发话。

　　琉崖饶有兴味地看着掌中的小东西，笑道：“放心，知道你和它不共戴天，这株是挺稀有的水生鬼草，竟能化出人形，我带回去研究研究，保证不让它再出来作怪。”

　　帝尊脸色虽阴沉，却没再说话。

　　琉崖又道：“你要不要将她带回去？她若不愿活着，用我的固颜水起码可以将躯体保存住。”

　　听了这话，帝尊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琉崖那个专门保存各种标本的大殿，里面甚至还有一头几丈高的远古混沌兽的标本，在他看来简直和停尸房没什么两样，他却美其名曰太平殿。

　　就算打死他，也绝不能将她与那些怪异的尸体标本放在一起！绝不可能！

　　他突然将她抱起来，看也不看琉崖一眼，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朝林中走去。

　　琉崖望着他坚决的背影，唇角翘起，眼中透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直到他的身影淹没在丛林里，他才又将目光转到掌心，用指腹蹭蹭那个毛茸茸的小球茎，自言自语道：“最近咱们还是不要惹他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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