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华风月

　　与往常一样，青阳踏着晨曦缓缓步入书房，花草清露的芳香里混着一抹茶香，不用看也知道，她是在为他烹早茶，茶水初沸，她正熟练地往书案边一只梅青茶盏里添着茶。

　　他没打扰她，走过她身边，在书案后面的锦褥上坐下，顺手拿起手边昨日读了一半的杂记，还未看上两页，就感觉两道欢快的视线一直定在他的脸颊上，他想装作视而不见，又翻了一页书，但那两道视线的热情没有褪去的意思，心中叹了口气，他抬眼瞄了瞄旁边的人，今日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

　　看到他投来的目光，她立刻一歪脑袋对着他，咧嘴笑道：“看，如何？”

　　他才注意到，平日随意束起的长发，今日她似乎用心梳理过了，还插了根竹簪子，他第一次见她用簪子，虽然无论作何装扮，也难掩她的天生丽质，但看到这做工粗糙的簪子，他还是皱了皱眉。

　　“不好看吗？”见他皱眉，她翻翻眼皮似乎在用力看自己头顶的簪子，还用手摸了摸，“听说及笄就可以用簪子了，我花了好几天才做好，今天特地戴上的。”

　　花了好几天，做成这样？这几日总觉得她偷偷摸摸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原来就是做这个，他在心里摇了摇头。

　　但真正令他在意的却是及笄这个词，十五岁，女子最好的年华，她来到他身边竟已有八个春秋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生辰。

　　见他不言语，她索性拔下簪子，在手上摆弄了一阵，叹道：“我大概不适合戴这种东西罢。”

　　话音还未落，他突然站起身来径直走了出去，一离开她的视野，便化作无形消失了踪迹。

　　虽然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离开，但今日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很早就失了双亲，很久都没有人陪她一起过生辰，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令她心情不免有些低落，漫无目的地转动着手中的竹簪，略显惆怅地道：“看来他不喜欢。”

　　他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而她一直忙着修整那支竹簪，结果却事与愿违，这大概便是她不擅长的事情，看着那支变得面目全非却依旧毫无美感的簪子，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自从那日第一眼看到神仙哥哥，她便知道他是她喜欢的那一类人，而那时喜欢一个人，对她来说，便如同喜欢麻饼是一样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神仙哥哥与麻饼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没有麻饼她还可以吃果子吃鱼，可没有他，却找不出什么替代，她只希望永远与他在一起，这便是现在的喜欢。

　　她渐渐发现，这种喜欢是件很磨人的事，他开心她便开心，他喜欢她也喜欢，他烦恼她也烦恼，他离开她便心神不宁，每日都有各种折磨，就如同今日，她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才戴了簪子，他却似乎不是很喜欢，也不是很在意，这样她便很烦恼，很焦躁，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的神仙哥哥回来了，说也奇怪，一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整日的懊恼焦躁全都不翼而飞了，不由得展开笑颜，飞也似地跑过回廊，穿过庭院，像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落在了他的面前，夕阳如血，浓烈的日光映上她的两靥，那笑容诚如他们初次遇见，比这残阳还要浓烈，连唇边那颗小美人痣也愈发妩媚了。

　　有那么一瞬，他怔住了，他意识到从她开始跑过来的那一刻，自己的目光便没有离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开始追随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自己说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不过是为了看到她的笑容，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愈发贪婪起来，不想放过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呢。

　　就如此刻，他面上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心却早已化作一池春水，自袖中取出一枚发簪递给她，若无其事地道：“这支给你。”

　　她的眼神几乎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忙接过来仔细瞧。簪子柄是一种没见过的绛紫色木质，雕以细细的精美的纹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还散发着一股幽香，顶端镶着一朵琉璃般晶莹剔透的梅花，花蕊缀着一点红玛瑙，或许这并不比金银玉翠来的贵重，却活泼灵动，很适合她的年纪。

　　自打拿到簪子，她便笑得合不拢嘴，欢喜溢于言表，抬起头问道：“是给我的？我的生辰礼物？”

　　“嗯。”他本想问她是否喜欢，可就算瞎子也能看出她此刻有多开心，何况，他送的礼物哪有不被喜欢的道理。

　　果然，她灿烂地笑道：“谢谢，我喜欢的不得了。”

　　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翘起来，竟然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我给你戴上。”

　　她似乎也吃了一惊，大眼睛水汪汪地瞧着他，咬着下唇，强忍着激动，用力点点头。

　　可她不知，他的心跳骤然砰砰砰地加快了速度，他从没给别人戴过发簪，从来没有，这本不是他会做的事，可自从她来了，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从没做过的事，为她钓鱼充饥，修建灶屋，亲手做发簪，甚至还自告奋勇替她戴上。殊不知，从一开始让她留在身边，分享属于他的空间，就已经是他做过的最不像他的事了，后面的只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罢了。

　　她将发簪交给他，微微侧过脸，等着他为她戴上。她的身高刚到他的下巴，从他的角度俯视她，那两道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在脸颊上留下两处阴影，小巧的耳垂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红晕，那一瞬，他从她脸上看到了一抹小女儿的羞涩，顷刻间一颗心就像被触动了的琴弦，发出一阵轻颤，甚至连捏着发簪的手指也轻轻抖动。

　　二人被橘红的霞光笼罩着，周身泛起一圈金色的光晕，像一幅绝美的画卷，他让发簪轻轻没入她的发髻，那朵梅花在她乌黑如墨的秀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洁白莹润，花蕊中那一点红也格外惹眼。

　　她抬起脸，笑容纯真无邪：“好看吗？”

　　他看她的眼眸里有些意味不明，目光缓缓拂过她的眉眼鼻唇，还有唇边那颗诱人的美人痣，嗓音低沉：“好看。”

　　她笑得更灿烂了，童心未泯地道：“我去给小野猪它们看看。”说着，便跑到鱼池边去了。

　　他皱眉，小野猪是什么，他那几尾锦鲤个个都是稀世珍品，年纪比她还要大，当它们是小孩儿么。

　　一想到年纪，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的确，她又能陪他多少日子，区区几十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她走以后，留给他的又会是什么，即便是涣尘那样的仙子也无法陪他走到最后，又何况她一个凡人。可这个正与他的锦鲤“相谈甚欢”的孩子气十足的小姑娘，几乎让他忘记了最初遁世凡间的原因，若这样下去，不止是重蹈覆辙，简直还要变本加厉。

　　她轻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今天是女儿节，我们去镇上看灯罢。”

　　他抬起头，日暮西山，天边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

　　待他回过神来，已经与她并肩走在镇子的主街上了。今日的街道确实热闹非凡，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到处都是花灯高悬，人头攒动。

　　她就像只快乐的燕子，灵巧地在人群里穿梭，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还不时停下来朝他招手。

　　浓郁的节日氛围暂时冲淡了他的忧思，目光也被满街造型各异的花灯吸引，待回过头，却跟丢了她。他迅速扫视四周，搜寻那个小巧熟悉的身影，遍寻不到，心底渐渐涌起一股不安，像是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没有他，她是无法回到平林居的。

　　此刻人流越来越拥挤，他不得不随着人群往前走，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笑着的样子，她是个适应力很强的孩子，即便离开他也会活的很好，他明知终有一天她会离开他，却不该是今天，他还没有准备好。耳边的嘈杂声和身体被推搡的感觉，令他心情越来越浮躁，他闭上了双眼，整个人凭空消失了。

　　“凝儿。”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哪个字，此刻，他化作一阵清风，飞速掠过人群，呼喊着她。

　　“神仙哥哥。”终于他听见了她，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

　　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气喘吁吁地道：“你，你叫我的名字了？”

　　他竟有些生气，微微皱眉道：“嗯，莫要乱跑！”

　　她却开心地道：“我看到小野猪了，你来。”不由分说拉住他，穿过人流，挤到一个花灯铺子前面，那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她拿起一盏头和尾巴都能摇晃的红黄相间的鲤鱼灯，高高举到他面前，笑道：“像不像咱们池子里的小野猪？”

　　他可分不清哪条鱼是小野猪，但听到咱们这个字眼，心里一动，立刻买下了“小野猪”。

　　她觉得，今日的神仙哥哥有些不同，他竟叫了她的名字，给她买了灯，还陪她吃了荣丰斋的桂花糕，从来滴酒不沾的他甚至还跟她一起喝了杏花楼的桂花酒。

　　她自来就没什么酒量，喝得微醺，一路上兴奋地说个不停，回去的时候，还自告奋勇地提着鲤鱼灯走在前面给他照亮。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生辰......在女儿节吗？”她的舌头不太听使唤，话语断续且口齿不清。

　　“这边。”他将走道歪歪斜斜的她拎回到正路上。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上的光影也随着她的步伐左右摇摆，“我觉得女儿节......很适合做我的生辰，有桂花糕吃......嗝，你看，那个月亮......”她停下来，抬头指指天空，“是不是很像，嗝，桂花糕......”说完，就望着天空傻呵呵地笑起来。

　　月光透过枝杈，在她眸子里倒映出两点星光，眼眶里还有些晶莹闪亮的水珠，她拼命仰着脸，咧嘴笑着，似乎不想让这些水珠掉下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醉态，还有她逞强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脖子酸了，她才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今天很开心。”这句话本想对着他说，但此刻不想被他看到这副神情，她很确定她需要的不是他的同情。

　　说完，她低下头，提着鲤鱼灯快步向前走，可她忘了，自己有些醉了，一个晃神，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整个人向前扑倒，鲤鱼灯也飞了出去，落在草丛里，未及熄灭的蜡烛竟烧了起来，眼看“小野猪”变成了烤乳猪。

　　她只顾关心她的灯，却没注意自己根本没有跌倒，就在扑出去的一瞬间，被一只手臂圈了回来，顺势转个身扑进温热厚实的胸膛里。

　　在她惊魂甫定的时候，他挥了挥手，那只灯便熄了火。

　　她伏在他怀里，心跳还未平息，密林中只有斑驳的光影，暗淡的只能勉强看清彼此的轮廓。

　　她的手搁在他胸前，他的心与她跳得一样快。彼此气息可闻，她整个人笼罩在他身上熟悉的似有若无的香气中，醉意更浓了。

　　她虽看不清他的脸，他却将她看得清楚，白皙的小脸因为醉酒泛起红霞，一双眼眸也似蒙了水汽，丰满的唇瓣微微张着，那是种无法言喻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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