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此时，又已日暮，巷弄之中人迹罕至。
　　滕会吉在蛛网一样的巷子中穿行，总觉得有一双来自暗处的眼睛在追随着自己。他回望了几次，总能发现一个身影一直离得不远不近的。他不知祸福只想快些摆脱，走着走着，趁对方未现身时便突然跑起来。快到前方的一个巷口时，忽然跳出一个身影，提刀扑了过来。
　　滕会吉暗道不好，余光扫去，发现身后又无退路，只得双拳一握迎了上去。他无兵器在手，只得用腿脚上的功夫，幸而这巷弄窄小，对方握着兵器反不占便宜。
　　两人缠斗起来滕会吉才发现，这人功夫不济，跟自己刚过了十来招便气喘吁吁，手足明显慢了下来。
　　两人正打着，耳边蓦地传来一声大吼，“住手！都他娘地住手！”
　　两人收招退后，只见另一侧巷口拥入好几个人，为首的捕头正是彭通。他身形最利落，几步便冲到滕会吉面前。
　　彭通抱拳当胸口赔着不是，只说手下的捕快错认了人。
　　滕会吉见他客气，便也还礼，嘴上却笑道，“恐怕不是彭捕头的属下错认了人，毕竟从盛大公子的绸缎庄一路跟到了盛二公子的宅子！若说还未认清人，这错也错得离谱了些！”他实则也不明就里，不过诈了对方一句。
　　彭通垂下眼睛未答话，有呵斥声从他身后传来——一个高壮的黑脸大汉正在教训那个贸然行动的捕快，听起来方才那吼叫是他发出的。
　　彭通见滕会吉看向自己身后，便忙笑着引荐，说这是他师弟谭达，同在官衙为吏，也是个捕头。
　　不想那谭达对手下人粗声大气，言辞粗鲁，但待外人还算客气，滕会吉便也还了他一礼。
　　彭通丢了个眼色过去，谭达便带着几个属下快步出了这条巷子。
　　彭通笑看着滕会吉，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脸上，五官显得分外明亮。
　　“滕公子这一日之中倒与盛二公子多有往来……”彭通站得笔挺，上身微微前倾，一手轻放在腰间的佩剑上。他不似寻常捕快那般鲁莽，反倒有几分斯文。
　　“是。”
　　“今早盛府出了人命案子，死的是盛二公子的仆从。”
　　“是。”
　　“故此，我们便疑心到盛家两兄弟的头上……”彭通似乎习惯了掂量言语出口的轻重，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滕公子觉得盛二公子为人如何？”
　　“既然我与他往来甚多，若说厌恶此人，彭捕头恐不相信吧？”滕会吉不想让对方那么快地得到想要的。
　　彭捕头笑了，“萍水相逢，素昧平生，滕公子觉得盛二公子是个挚诚可交之人？”
　　“自然。有的人交往数载还处处设防，有的人一面之缘便交浅言深。”
　　“他兄长宅中死的可是他盛二公子的仆从！那盛二公子可曾说过因何不去衙门上告？”
　　“盛母离世不久，他又初回本地，本欲返家归乡共享天伦，不料兄长竟不相认，你觉得他会如何做想？”
　　“即这样，他便杀人泄愤也说不定，又或许以此嫁祸给那‘不愿相认’的兄长……”彭通的面目不似方才那样明朗，在渐渐收敛的余晖中有了些许阴影。
　　“别人得罪了自己，便杀了自己人泄愤？”滕会吉听到盛祥被人恶意揣测，不由生出些许不快，于是反唇相讥，“且不说他初来乍到，正需仆佣家人使唤，便是他来日银钱短缺时，也尽可将人发卖，以缓困窘，何必要白白舍了自己的膀臂和利益做出此事？况且还冒着触犯刑律，收监入狱的风险？”
　　彭通和缓道，“哦，那实情是怎样的？”
　　“据我所知，这盛二公子本是主母所生，盛大公子反是妾室所出，谁该当家承业，一目了然！”
　　“正庶之争？”
　　“极有可能。盛二公子返回宛匋后的遭遇，彭捕头一问便知。依我看，那盛祺为独霸家业，诱骗盛祥家仆入府，再出手谋害，继而嫁祸于盛二公子，以此，既斩了对方的膀臂，又坏了他人的声名。一石二鸟，也未可知！”
　　“哦，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彭通的脸此时几乎全陷入了黑暗中。
　　“既这样，还请彭捕头秉公办理，早日将人犯捉拿归案。”滕会吉感到彭通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犹疑，真挚又沉静。
　　彭通沉默了一下，忽又冷笑道，“盛二公子是这般说的？我倒是听人言说，他其实是姨娘所生……”
　　“听何人所说？”滕会吉一怔，不懈地追问道。
　　“官衙中的事本不该告与外人，可滕公子这般在意，也以‘实情’相告，敝人便不妨也说了。这话是他家服侍多年的老家人亲口所说，且盛府人人皆知！”
　　滕会吉的心头猛然一颤，恍若受到雷击，整个人有些蒙昧。他震惊地看向对面，在捕头冷彻的目光下，他的身子微微发颤。
　　滕会吉用手指在身侧紧攥着衣摆，心中将盛祥的为人处事来回掂掇，对方的言语举止，及二人会面交谈的种种细节。滕会吉想了半晌，不禁怅然若失，作为办案的公人，彭通无需对自己作假，难道……盛祥竟一直是哄骗于我？
　　夕阳下，缁衣捕头与青衫书生相对无言，最后的一缕日光投射过来，显得两人格外的恍惚。
　　“看这漫天云霞，如今金灿灿的，晴日里又是白茫茫的，雨天时却是灰蒙蒙的，到底哪个才是‘实情’呢？”彭通见滕会吉目瞪口呆地立着，便先开了口。
　　滕会吉定了定神，只听彭通继而又笑道，“也许都是！”
　　他说完便离去，只留下了无比惆怅的滕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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