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童话

　　由于手头上有个新的设计方案要做，伊森这几天都没法陪我吃晚饭。他告诉我，他的最佳思维状态是在晚上，所以晚饭前他必须回到公寓开始整理思路。这一段我们之间虽然亲密，但是我没有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估计天天都能见着，人就是这样，习以为常的东西大约永远不会懂得珍惜。笑着打发走伊森，我坐在面海的露台上打开电脑。既然他们都说我是专栏作家，而且在伊森的帮助下，我也重新完成了一些文章，但是，我似乎没有了伊森告诉我的过去那种行云流水手到拈来的文思，我想回头再仔细看看之前的文章，了解一下过去我的写作风格，也说不准能对找回我的记忆有什么帮助。
　　杂志都有电子档，我的专栏名称是安德森的奇幻世界。打开网页，我很快便被自己的过去惊呆了，精美的图片，专业的生物学术语配以优雅的文字功底，天哪，这是我？文章是从两年多以前开始的，那时，按照伊森告诉我的，我还在大学三年级。虽然主修文学，但是我的兴趣却更多在生物学方面，于是自己又选修了大量生物学课程，然后利用假期到处游历，我的一些游记和对旅途中所见生物的描写被大学教授所赏识，推荐给了国家地理杂志，并最终成为了他们的专栏作家。我有些怀疑这个故事，虽然文章水准相当不错，但是估计我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爸在其中也功不可没，否则谁会关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生。
　　我饶有兴趣地一篇一篇重读这些出自我自己之手的文章，从海洋生物到热带雨林昆虫到草原猛兽到沙漠植物……涉猎之广，让如今的我真是叹为观止。真遗憾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文章的确有一些浅浅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是存在于我记忆的深处，我需要时间重拾一切。
　　我注意到了一篇关于十七年蝉的文章。从后院的一只被我命名为“长弓”的十七年蝉破土而出开始，我详尽的记录了它的一生。蝉的完全变态发育过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篇文章的文笔和其他一些游记相比也略微显得平实，但吸引我的是照片排列上丑陋和美丽，黑暗与光明的强烈对比，漫长的蛰伏，换来一朝破茧而出的动人绚烂。长弓是一只雄性十七年蝉，破壳后唯一的任务是吸引雌性以完成生命的传承，它躲过天敌的袭击，在阳光下全力展现自我，终于寻找到了它生命中的另一半，在完全奉献自己后，默默地尘归尘，土归土……与其说那是科普文，我觉得更像是在抒发一种我也说不出的感情，引起我生命深处的一种共鸣。闭上眼睛，我极力想要捕捉这种共鸣的源头，除了头疼，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知不觉已是晚饭时间，管家柏奈特夫人来到露台上，“安德森小姐，晚饭准备好了，你想在哪儿吃？另外安德森先生刚刚到家。”
　　回到家的三个多月来，我还没有和我的大忙人父亲一起吃过一顿饭，是时候填补一下这段记忆中的空白了。
　　“就在露台上好吗，麻烦摆两副餐具，我去问问父亲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
　　我站起身走进房子里，找了一圈，瑞克正在书房的办公桌后望着窗外发呆。
　　“呃……”好似每次都是他先开口问我的身体状况，我还没有主动和他打过招呼，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他看上去并不是那种能做我父亲的年龄，又和我是不同的肤色，因此，总觉得要我开口叫他父亲很有些别扭。
　　“叫我瑞克，”他从窗外收回目光，“事实上，你一直都叫我瑞克，偶尔生气或者特别高兴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会叫我瑞克叔叔，可能是我们收养你的时候你已经记事很久了吧，你从未叫过我父亲。”
　　“OK，瑞克，今晚能和我一起吃晚饭吗？难得晚饭时间你在家，我让柏奈特夫人把晚餐布置在露台上了。”知道自己事实上从未叫过他父亲，我的心情无端好了很多。
　　瑞克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帮我拿瓶啤酒，我换身衣服就来。”
　　冰箱里放着不少啤酒，我扫了一眼，取出一瓶Stella，返回露台上的餐桌旁。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望着瑞克，刹那间我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开口叫他父亲，他换上了深蓝色略微有些紧身的开领Polo衫和白色的休闲裤，修长的双腿，完美的身材比例和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健康到让人嫉妒的肤色，更不用说那张像极了电影里超人的面孔，说他是我的哥哥都并不过分。我摇摇头，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漂亮的男人竟然是我的父亲，呃，好在只是养父。脑子里怎么会闪过这种念头，我暗暗鄙视了一下自己，养父也是父亲！
　　“素，你最近看上去好多了，怎么样，和伊森还顺利吗？他是个好男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瑞克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啤酒上，有些吃惊的接过。
　　“还行吧，说到结婚，大概为时过早。我还在适应，一切重新开始，上帝安排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我身边，然后告诉我去爱上他，去完成本该完成的一切，这种感觉很奇特。”
　　“奇特？”瑞克拿起啤酒喝了一小口，“怎么会用这个词？”
　　“是的，奇特。就像一个人用了23年的时间创建了一台精密的机器，注意，是创建，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去做。突然之间，这台机器散成了一堆的零件，而这堆零件又堆放了快一年。不过至少现在，她有了图纸，在图纸的指引下，虽然可能要花一些时间，但绝对不会是24年去重新完成这台机器。我现在就在按照图纸，重建自己的记忆。”
　　“很有趣的比方。”
　　“是啊，不过万一别人给我的图纸是错的怎么办？前几天伊森和我去看电影《变形金刚》，我突发奇想，如果本来这堆零件该是凑成一辆越野车，却被重新装成了机器恐龙那该怎么办！”我自嘲地笑了笑，和瑞克说话我无端的觉得放松，感觉可以想说什么就瞎扯什么。
　　瑞克愣了一下，大笑起来，“那你就学习怎么像恐龙一样生存呗，傻孩子，以前是什么样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平安归来。未来，不都是自己创造的吗，不用太多顾忌那所谓的图纸，没人会强迫你一定要回到过去的道路上，反正都是一片空白，也许刚好给你一个机会做些你自己喜欢的事情。”
　　“瑞克，你喜欢这个牌子的啤酒，对吗？记忆没有了，可是，潜意识里，还是有些东西存在的。”我没有忽略瑞克刚刚略有些吃惊的表情。“告诉我，我小的时候是个怎样的孩子？”
　　“是的，我喜欢喝Stella，其他的是柏奈特夫人备在冰箱里偶尔供我招待客人的。”他淡淡带过，“收养你以前的那段过去，我不了解，只知道孤儿院的人说你是个很安静，很聪明，却又很倔的孩子。我们把你领回家以后，我所知道的你，的确很安静，很聪明，似乎与世无争，却又什么都做得最好，是学校里最棒的学生，是运动场上最优秀的明星，只是不爱社交，最大的爱好就是和各种动植物及昆虫打交道。”瑞克放下手中的啤酒，静静的看着我。
　　“就这样？我在我父亲的口中，过去的生活就这么简单？”
　　“素，”瑞克艰难的咽了口口水，“你看见我的生活了，我不是个好父亲，也从来不知道怎么做个好父亲，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繁复的公务中，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飞来飞去，很抱歉，我并没有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关注你的成长，而等到我发现错过了我这一生最重要的时光想要补救的时候，你已经在大学了。”
　　“瑞克，我明白工作对于一个男人的重要性，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成功男人，有些事情，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知道受伤以前的我是否有过抱怨，是否让你为难，但是现在，我理解你。暂且不说生活中你给我的一切，伊森告诉我，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今天还能坐在这儿。谢谢你救了我。”
　　“傻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啊！”
　　我离开座位，走到瑞克身边，半跪下身体，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你，瑞克。对不起，虽然我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不知道过去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儿，但是伊森说因为你担心我到处游历冒险，我们没少吵过架。如果之前的我太过任性，请你原谅我，我会改的，经历了这一切，我不会再让我周围的人为我担心了。另外，瑞克，我想不论过去的我在你面前是个多么任性的女儿，今天我都要替过去的那个她说一句，她一定是深深的爱着你的。我虽然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但是每次看到你，我都不由自主的放松和亲近，那是记忆深处无法触摸到的一种本能，你对她，一定很好。”
　　瑞克俯身轻轻的吻了吻我的额头，将我搂在他怀里许久，“素，好孩子，能拥有你，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乎。过去的记忆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希望你能向前看，只要你的未来能充满阳光，我就放心了。”
　　“瑞克，伊森告诉我你结婚后不久收养的我，那么你的妻子呢？呃，也就是我的养母。不好意思，醒来以后我从未见过你身边有女人，也没人和我提起过她……”
　　瑞克迟疑了好一阵子，松开双臂，拿起啤酒慢慢的喝了一口，就在我以为他选择回避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缓缓开口，“她是我的禁忌。周围的人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她的故事。”
　　“对不起……”我有些后悔触碰这个话题，但是既然开了头，冷场总不是办法，“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不是，”瑞克很快否认，“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她完美得像皇冠上的钻石，纯洁，善良，为别人考虑的永远比为自己考虑的多，她给了我她能给我的全部，不，实际上，比全部还要多……是我对不起她，如同我几乎忽略你的存在一样，结婚以后，我确实有些忽略了她，和她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我甚至觉得我从未好好珍惜过她，对她霸道，冷漠，还一再误解她对我的好。之所以她是我的禁忌，是因为提起她对我而言，是生命无法承受之痛。”
　　“你们……分手了？”我小心的问道，看得出，瑞克很痛苦。“既然你心里那么愧疚，为什么不去找她，求她原谅你？我觉得，你很爱她。”
　　“只有等我穿越死亡站在上帝面前，我才有资格请求她的原谅。那个美丽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瑞克苦笑了一下，轻轻的将洁白的餐巾放在桌子上，推开面前的盘子，站起身，走到露台扶栏旁，面对着渐渐沉入海平线的落日沉默良久。可是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瑞克，对不起，我有的时候真恨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你的伤心事，对不起……”我走到瑞克的身后，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好爹地，别难过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我以后再也不提她了，但是，我想如果她还活着，她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瑞克的身体轻轻震了一下，却没有转身。“素，你，你很像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你和她有着一样的灵魂，我经常能在你的身上看见她的影子。所以，自从失去了她，我有些害怕见到你，怕自己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往事。可是，你又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我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你，会让你幸福。对不起，我可能对你严厉了一些，不愿意你再独自一人到世界各地旅行，我已经失去了她，我不能再失去你。你知道看着你躺在那个简陋的卫生所里，看着生命从你身体里流失对我而言是多大的折磨吗？Kiddo，别再这样折磨我了。”他的声音是哽咽的，我知道他不希望我看见他流泪的样子，于是就那么静静的靠在他的身后陪他站着，带着一种我也说不出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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