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改命纪

　　江家人住在村西头最里面，因此也就自然在队伍最后面，听见大家埋怨，林美红也忍不住插了嘴：“这郝……”

　　前头的妇女转过脸来，眉头挑了挑看着江家人。

　　“闭嘴，”江耀宗知道自家婆娘要说什么，抬手用拐杖脚敲了敲林美红的小腿肚子，紧接着，覆在其耳朵骨子旁边，小声道：“这话要是被听着了，还能有安生日子。”

　　林美红瘪了瘪嘴巴，不吭声了。

　　江家四个孩子走在大人们后头，看上去慢悠悠、心不在焉的，其实眼睛一直盯着江耀宗的脚，大概是清晨还旱着的地被太阳光一照，就在悄无声息中变得松软，因此踏上去有些泥泞，导致拐杖脚上沾满了泥。

　　“大哥，”江相杰推了推江天佑的手，得到注视后，才开口：“爹这脚还能好不？”

　　江守恒也着急：“都……都都半……半月了……”

　　说实话，这问题让江天佑犯难了，他眉头皱了皱，面部爬上少有的老成，“不知道。”

　　“那咋办？”
　　江相杰嘴里说着话，也就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水坑，污秽的水渍溅在了身侧林巧雅的裤腿上，不偏不倚刚好在正中间，活像是被炸开过的粪坑。

　　“三哥，”林巧雅咬着牙看着江相杰，眸子里映着不悦：“你眼睛长屁股后面了。”
　　这半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杨柳村的生活，也放下了心里对辈分的顾虑，骨子里就是男的，因此眼下说话就像个大老爷们一样。

　　江天佑耸了耸肩，看着江相杰：“瞧你把妹妹气的。”

　　前头传来声音，是江耀宗低沉的嗓音：“别吵吵，快走。”

　　大队公社建在村南头，是个四方四正的屋子，门口摆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大队公社”四字，院子中间偏东侧有一个台墩子，大概是年代过于久了，壁上坑坑洼洼的，通常是用来批·斗人的。

　　村干部们正站在台墩子上面。
　　其中一个戴着绒线毡帽的老头，也就是村长，他见村民们都叽叽喳喳的在下面东张西望，就吹响了脖颈上的口哨，接着喊道：“大家站好了，下面我有几件事情要宣布。”

　　村民们抬着头看着。

　　“第一件事情，开春了，大家要勤快干活，收起懒洋洋的样子，争取把我们的产量搞上去，让上头好好瞧瞧……”
　　话说一半，村长指着下面一个挖鼻屎的二痞子，怒骂道：“说你呢，就是你……你还看别人，杨柳村就属你最懒。”

　　二痞子耸了耸肩，指着村长：“爹，你别一开会就拿我做坏模子，我怀疑我婆娘之所以跟人家跑掉了，就是被你埋汰走的。”

　　“哈哈……哈哈……”
　　村民们大笑起来。

　　村长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手背在身后，哨子声吹得“吱吱”响， “瞎起啥哄，有你们苦的时候。”
　　“下面我宣布第二件事情，村食堂里烧饭的柴火用光了，等会你们回家把家里的凳子、木板啥的都送到食堂去。”

　　底下有人开始议论：“那我们坐啥？总不能一直搁家里站着？”
　　有开头的，必然有应和的人：“就是就是。”

　　“不交柴火的，从今天起食堂不给饭。”
　　村长也懒得跟这群村民多费口舌，他转脸瞧着站在身后的郝爱学，低声道：“这件事情你来管，一家一家给我去搜刮干净了。”

　　郝爱学点头哈腰，拍着胸脯保证：“事情交给我，你大可以放心。”

　　这狗腿子办事，村子还算是放心的，点了点头，又将目光移到村民们身上，露出狡诈的余光：“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昨儿个我听说附近几个村子都饿死人了，幸好我之前治理有方，一直管着粮，不过余粮不多了，从今儿起伙食就大不如从前了，你们别怨也别闹。”

　　村民们不高兴了。
　　“村长，你这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吃不饱饭还怎么干活？”
　　“现在的日子，百姓种田，种庄稼，倒先饿死老百姓。”
　　……

　　村长哼哧了一声，往公社里走。
　　其他村干部也跟着往里走，话也没说一句，就当是过了个场子，形式形式。

　　只有郝爱学还站在台墩子上面，指手画脚的：“散了，都散了，干活去。”
　　见村民要走，他又想起一件大事，忙招着手嚷嚷道：“站住，站住。”

　　李家的老爷子不满道：“郝队长，你又有啥事？”

　　郝爱学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些坏东西，要是被我捉到谁再往我家门上泼屎泼尿，看我不活剥了他的皮。”

　　底下有些窜动声。

　　郝爱学摆了摆手，“滚滚滚，回家给我把柴火规规矩矩堆在家门口，我一会来收。别想着出啥幺蛾子，我可不是好糊弄的对象。”

　　村民们散开了，东南西北走向都有，大多妇女都垂头丧气的，头靠着头，耳朵靠着耳朵，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着，两只眼睛还不忘时不时四处张望着，生怕落人口舌。

　　江家两个大人走在前头，四个娃搁后头一直跟着，走了一段路，江耀宗的步伐明显慢了，江相杰二话没说就蹲在江耀宗前头，指了指背，“爹，上来。”

　　见周围村民看着，江耀宗燥红了脸，“干啥，你爹我还能走。”

　　林巧雅走上前头，打圆场道：“爹，你还是让三哥背吧，早些回家收拾收拾，说不定等会郝队长冷不丁就来了。”

　　“是呀，”有了闺女的劝说，江耀宗的脸色明显好了，站在一旁搀扶着的林美红也开始劝道：“这郝……队长可不是省油的灯，咱们回家把能藏的早些藏起来。”

　　“也好。”
　　江耀宗不再推迟，用力拉住江相杰的肩膀借着力上了背。
　　身子被颠簸了几下，朝着家走去。

　　江家小院门口。
　　清晨的光线照射在简陋木门的缝隙处，也将一部分的余光折射在了堆积在院门处的柴火堆上，横生斑点。

　　郝爱学将捆绑整齐的柴火在手上颠了颠，随即就露出了鄙夷的目光，也没稍加掩饰就抬起头看着江耀宗，不屑道：“江耀宗啊，你家就这点柴火？”

　　江耀宗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也不说话，眉头紧紧皱着，眉宇间的皮肤一颤一颤的，将整个面部表情都演变得狰狞极了。

　　郝爱学伸手重重抓了抓右侧眉毛，大概是力使大了，指甲缝里残留着一根被揪起的短眉毛。
　　他“咻”的一声，重重吸了口气。

　　汉子瞧见现状后，胸口有些堵，挽起袖子正打算上前，脚刚抬起来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郝队长啊，我们家就这点能烧火的东西了，”林美红两只手上各拿着小木椅从院子里走出来，一边走，嘴里还在一边说话。
　　到郝爱学跟前后，一把将椅子放在柴火堆旁边，看着人，客客气气道：“郝队长，这两张椅子你也拿去吧。”

　　“不够。”
　　郝爱学压根就没瞧一眼，两只眼睛眼巴巴朝着院内看着，满院枯树以及鸟儿拉稀留下的白灰色粪便，还想继续往里瞧，可目光被林美红突兀而至的身影挡住了。

　　林美红站在木门档口处，故意拉长声音喊道：“郝队长，郝队长……”

　　听闻声响，郝爱学当下就拉长脸来，手用力推开林美红，嘴里还在嚷嚷着：“叫唤啥，让开，我得去屋子里搜一搜。”
　　迈着大步子朝着里面走去。

　　汉子跟在后头，扎实的肩膀随着身体的摆动轻微耸动着。

　　林美红也跟着一起进去，走在最后头，走两步还不忘回过头来朝着屋外看看，心里生怕闺女回来。

　　屋子里的郝爱学停下步伐，猫腰着环顾四周，压根没瞧见林巧雅的身影，直起身来言语有些不悦：“你闺女呢？”

　　“啊？”林美红站在门口，手紧紧攥着，手心里正在往外冒着冷汗，强行咽了口唾沫，才开口：“他爹让她出去买药了。”

　　郝爱学没接话，缩在棉袄袖子里的手指了指位于屋子正中央的木桌子，“把这搬走。”

　　汉子活动了下身骨，作势要上前。

　　林美红站不住了，脚下的步伐三步并两步走到桌子跟前，按住桌角，脸抬着瞧着郝爱学，面露忧伤：“郝队长，你把这搬走，我孩子写作业可咋办？”

　　汉子不动了。

　　半晌过后，只听见郝爱学脚下老棉鞋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唰唰”声，以及他深沉嘶哑的嗓音：“愣着干啥，搬！”

　　汉子弯下膝盖肘，将肩背移至桌子一侧底下端，桌杠抵在肩头，两只手顺着挽住前侧桌子两脚，肩头一用力，木桌子就腾空了。
　　稳稳当当悬在半空中。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可林美红还是开了口，嗓子眼里像是堵住了东西，带着轻微的哭腔：“郝队长……你行行好！”

　　郝爱学翻了个白眼，老棉鞋底在木门槛上搓了搓，骂道：“不懂规矩的东西。”
　　嘴里说着话，人继续往外走。

　　汉子侧着身子将木桌从窄小的木门里通过，站在门口用力颠了下肩头，身子有轻微的颤抖，却很快被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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