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场繁花

　　“Danny，聪明的□□，是不会和政府作对的。”Alan在墙角里深深地说。
　　Danny这才从Alan刚才血腥的回忆中出来。
　　他明白Alan的意思，MI6既然派人上去，一定是对维多利亚产生的怀疑。可是他们后来并没有继续调查。
　　这情况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已经知道维多利亚上到底发生着什么，或者说发生了什么。
　　Alan是在告诉他，维多利亚的事，□□和政府都参与了。
　　所有的合作都是建立在两个字的基础上：利益。
　　如果□□是用维多利亚制毒，挟制港口和海关；那政府那些人要得是什么？而R.S集团要得，又是什么？
　　更多的疑问不断袭来，如维多利亚17层上不断涌入的海风和阴雾，他根本看不清任何的线索。

　　“所以呢？因为他们（政府的人）参与了，我就不能查了？”Danny背对着墙角里的那个人问。
　　“Danny，你不能再查了。”Alan声音暗哑，远远的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Alan，无论是谁参与了，我都要查明真相。”Danny走到17层边缘，目光望向层层浓雾后的大西洋。
　　“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给那些人，给维多利亚一个真相！”Danny郑重的握紧拳头。
　　“Danny……”Danny身后，Alan拉住了他握紧拳头的手腕。
　　尽管隔着皮手套，Danny还是能感到那双手的僵硬。

　　“六年了，我在维多利亚上，在十七层活了六年。” 凛冽的海风灌进帽子里，在他的耳畔嘶啸着。
　　他看到了十七层外，浓雾下深不可测的深渊。
　　多少次他从那个小窗户上向外看。
　　他仿若置身在一个封闭又开放的世界，他感觉自己像是豢养在玻璃瓶中的一只知更雀。
　　他知道瓶外有其他人的存在，有更加广阔缤纷的世界。
　　可是他们现在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他在望着那个看不到的世界，可他和瓶子外的那个世界却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外面的世界抛弃了。
　　这种无力感，这种生死无人相关的孤独。这种站在无尽黑暗的中心，站在那个黑暗中的塔尖上。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空无一切的黑暗。
　　只有他一个人，颤颤巍巍的站在那个塔尖上。
　　下面只有更深的黑暗，更大的孤独旋涡，他站在那，无所依靠，无所适从。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维多利亚。”
　　Alan深吸了一口浓雾，将心中再一次翻腾的那种感觉压制下去。
　　蓦然间，那些残存的片段在他脑海里拼接。

　　“我想乘船过去！可以看看大海！”他听到一个男孩兴奋的说。
　　“哦！这是个大胆的想法，我们得和她商量一下。”老人的目光追着男孩。
　　“她一定会同意的！她知道我喜欢大海！”男孩在老人身边欢乐的旋转。
　　“船上要藏着快艇！这样我就可以偷偷去追海雕！”男孩为自己的主意欢腾着。
　　“这是我们的秘密。”男孩停下来，认真的对老人说。
　　……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Alan的目光落到这个男人的手上。
　　那紧握的拳头里，是这个男人的使命和信仰。
　　Alan不太能理解这些东西，但是他知道这些对这个男人非常重要。比男人的性命还要重要。
　　“Danny，关于维多利亚，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Alan的目光抚摸着男人手上的伤。
　　那是刚才握着钢板，被热浪袭击留下的烫伤。
　　“或者，如果你想这样的话，我可以把发生在她上面的真相，公诸于世。”Alan僵直的手指再没了握紧那只手的力气。
　　“只要你答应我，不要再查了……不要再管这些事。”Alan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了那手腕，“Danny，我求求你……求你不要……”
　　不要让我再一次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Alan的手，坚决地从那灼热的手腕上离开。
　　Danny立刻转过头，反手抓住那个松开他的手腕，将那人用力拉向前。
　　海风猛烈灌进他的帽子里，将那宽大的帽子剥落。
　　男人第二次看到了这个人的脸。
　　这一次，男孩红着眼眶。手腕冰冷僵硬，Danny感觉自己像是握着一个尸体的手腕。

　　“你知道那里有快艇，你为什么不走？”Danny盯着男孩的眼睛问，“还有上一次，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客人走？”
　　Alan张开嘴巴，呆呆地看着Danny。
　　“你为什么不离开维多利亚？！”Danny锁紧了Alan的手腕，痛惜的询问变成了责问。
　　为什么？为什么经历了那些，他还要待在这个地方！
　　Alan想要挣脱这个男人的手，他强迫自己挣脱，但是却被这个男人握得更紧。

　　“Danny，后面那墙上……有一面镜子。”Alan躲过男人严厉的目光，声音颤哑，脑袋低低垂下。
　　惠特曼用大提琴虐待他时，他就在墙上的那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房间顶上，也有……”他梗咽着，眼神慌乱的略过地上的锁链。 “六年，我就在十七层，在后面的这个房间里活了六年。”
　　Alan感到那种孤独感重新侵占了他身体。
　　“维多利亚上有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可我却在无尽的黑暗里，一个人站在塔尖上。”Alan低声簌簌。
　　“环顾四周，我的身边空无一人。没有人需要我，我好像也不需要任何人。”
　　阴霾在他身上肆虐，荼蘼了他所有的一切。
　　记忆，回忆，希望，憧憬，作为一个人的所有标记，这所有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深深屏息呜咽，“我自己也忘了，我究竟是谁。”
　　“我想过死，我真的想过。”
　　“从那个窗户往外看，看到海上停歇了一只知更雀的时候，我想过死……”
　　“烟灰弄脏我衣服的时候，我想过死……”
　　“在这里，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是一样的。我睁开眼睛之前就知道，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也会一样……”
　　Alan疲惫的叹息，“我就这么活了六年……”
　　“我不能离开维多利亚。”他无畏的摇摇头。
　　“可我不敢死……他会知道我在这。我得等着他，我不能让他……”Alan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来。
　　“我不能离开维多利亚。”他胡乱的摇着脑袋，口中最终只剩下这一句，带着绝望的等待。

　　Danny凝视着那张脸，恍然感到时间在倒流，男孩身边的一切都在重建。
　　那些残骸一片片恢复成原来的样貌。
　　维多利亚重现返回大西洋上，在她的王国辉煌，繁华依旧。
　　也许底层赌桌上千钧一发，也许甲板上歌舞升平，抑或是某一层的刀光血影。
　　那个男孩，也许是遍体鳞伤之后，也许才从某个房间里出来，也许是刚见到了怎样不可承受的血腥。
　　他进了这个房间，躺在那里。也许那有张床，Danny希望是这样的。
　　他睡的那个地方有张床。也许不大，也许上面只有简单的被褥和枕头，也许只有一张床垫。
　　男孩躺在上面，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一切，不去听任何的嘈杂和喧哗。
　　月神偷偷从那个小窗户里进来，抚摸着男孩苍白的脸颊，为他讲述在远方的看到的那些故事。

　　“你为什么还活着！”Danny大声质问着。
　　Alan抬起头，茫然的张开嘴巴，呆滞地仰视着这个男人。
　　他看到这个男人在看着他，男人的嘴角倏然弯起，他能感到男人握着他手腕的手，突然间热血沸腾。
　　那只手上在一瞬间凝聚了雷霆的力量，将他整个身子狠拽向前，男人坚硬地双臂捆紧他的身体，登时脚下助力，毫不迟疑的纵身一跃，刺入那滚动肆虐的浓雾中。
　　Alan感到浑身的血液逆流，十七层瞬间消失在视线中，耳边刮过愈来愈烈的狂风。
　　浓雾将他和这个男人完全吞噬，在两人身边猖獗嘶吼。
　　加速的坠落和强烈的气压冲击，让他胸腔里的心脏加速颤栗。
　　他惊恐无措的长开嘴巴，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深渊，那个深渊正撕开黑暗的裂口，他离那个裂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感到浑身血液的控诉，他们的颤栗，他们对那深渊的恐惧。
　　那是无尽的黑暗，就像那个深渊一样。

　　他现在就在坠入那个地方，他站在塔尖上，向下看到的那个深渊。
　　此刻，他离维多利亚越来越远，被这个男人捆在怀里，身边疾风凛冽，他能感到这个男人血液里的温度。
　　“你给我听好！”狂风中他听到身边这个男人的呼喊，“去死吧！”
　　一瞬间男人将他更加锁紧，他不再惧怕那个深渊，他凝视着它，抛却所有一切，加速的刺向它。
　　两个人，如一个捆绑的炸弹，穿过浓雾，刺进了海里。
　　他们一下子穿过了海浪层，身边那些浓雾狂风的嘶吼被隔绝了。
　　一切声响一刹那间销声匿迹，他们在冰冷的海水中下沉着，耳边只有汩汩的流水声。

　　Alan感到身体越来越重，他知道，他们还在下沉，可是他们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们陷得越来越深。
　　海下没有光，他们身下，只有深不见底的深渊。
　　强烈的水压和缺氧让他越来越痛苦，他手里还握着那根枪，却是胡乱的在水中搅动着。
　　而那个男人还锁着他的手腕，男人摆臂向下拨着，双腿猛踩海水，拽着他一起，不顾一切的向上，再向上。
　　Alan挣扎着，撕扯着，但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给四肢灌上前所未有的力量，拽着那个手腕，冲着海面上翻腾的浪层向上，再向上。
　　激烈的冲撞加上窒息的痛苦，Alan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垂死的边缘。
　　好冷，海水好冷，男人握着他的那个掌心，是温暖的。
　　他望着那个男人，从维多利亚上，回到男人的家里。
　　男人家里有一张很舒服的床，在那张床上，他不怕再做噩梦；他们一起回到了教堂，回到了养老院，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的老房子，回到了夜魅旁那条黑暗的巷子里……

　　他不再害怕了，他想要拥抱那个深渊，他想呆在那里，他要永远和它在一起。
　　Alan突然间清醒，海水中他睁大双眼，牟足所有力气，握紧手中的枪砸向拽着他的那只手。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是他最后赎罪的机会，他竭尽全力的砸着，男人的手滑到他的戴着手套的手上。
　　最后一眼，远远的看了那男人最后一眼，他挣掉了那只手套。
　　终于结束了，他想着。
　　他闭上了眼睛，手里还握着那杆枪，他缓缓张开双臂，去迎接来自深渊的拥抱。
　　他从来没有感到那么放松过。
　　曾经，遥远的那个午后，在那个庄园的草地上，他就是像这样，放松的张开双臂，拥抱静谧温柔的阳光。

　　“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喊。
　　那是谁？他不知道。
　　他的耳朵在轰鸣，他感到自己嘴里有气体灌入，身旁像是有人在动，好多人。
　　这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他能听到那个声音一直在呼喊。
　　“谁能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
　　“让我看看他！”
　　他想睁开眼睛，想要回应那个一直焦急着询问的声音。
　　他紧促的呼吸着那空气，伸动手指想要抓住一切可能的东西，他把吸进口里的那口气推至肺底，一瞬间挤压胸腔迸发而出。
　　“妈的，快睁开眼睛！”
　　Alan胸前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蓦然剧烈的疼痛带动了那颗心脏，一股腥咸的液体从他的喉咙里蹿出，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Danny……”Alan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还……活着？
　　男人惊惑的审查着他，突然狠抽了那张脸一巴掌，大喘了一口气，一下子塌在了沙滩上。
　　Alan被扇懵在原地，脸贴在潮湿的沙滩上，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男人。
　　他没有力气动，胸口的剧痛让他不得不艰难的呼吸着。他也不敢说话，就在男人旁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怯怯地偷瞄着。

　　渔人岛上，断桥下，巨浪呼啸，从未停歇；海湾里，浓雾缠绕维多利亚，大海上波涛翻腾，逐浪拍沙；夜空中星星蒙上灰尘，月光透过阴沉的迷雾，远远的望着沙滩上的两个人。
　　Alan侧躺在沙滩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杆枪，目光全灌注在这个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平躺在他的旁边，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有力量的起伏。
　　男人的手瘫在身侧，因为过度用力，还在不停的颤抖着，震动了手边的砂石。

　　“十七层，房间里的那个人。”Danny摊在沙滩上，剧烈的喘息着，望着不远处海湾里的维多利亚， “他和维多利亚一起，沉到了大西洋里。”他大声宣布:”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你不是他！”Danny转过头，凝视着那个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慎重地告诉他，“你不用再待在维多利亚上，你不用再去那个房间，你不用再等任何人。”
　　Danny盯住那个懵傻的人，“你，记住了？”
　　那一刻，维多利亚站在背后，大海就在脚边，头顶夜空不见星月，男孩侧躺在沙滩上，凝望着身旁的男人。
　　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那个夜晚，就像那渔人岛上海水和海滩的分界线。
　　是宿命羁绊走向末路的开始，还是千万个噩梦中的平安夜，他们当时都无法预测。
　　那片刻的安详如此奢靡，更像是上帝午餐后的小憩，值得他用一切去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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