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朱雀焚天

　　章邯眼疾手快，闪将过去，点住扶苏的穴道，唤近侍过来理好他的衣襟，扶他回去。

　　扶苏次日醒来，脸容憔悴，坐在堂上，没什么精神。他扶着额头，问了一遍自己昨晚的形迹。章邯没瞒着，如实说了。公子的症状日益严重，这时再计较失礼的事，就是失察之罪了。

　　扶苏听闻自己在起舞时脱衣，内心的震惊可想而知，本就颓白的脸色更白了三分，几乎面无血色了。连续三夜排查，别的没找到，自己倒越跳越起劲，这会儿再说自己受人摆布，谁信？

　　“……昨晚在梦魇之中，我一直奔跑在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上，四周空荡荡的，像是浓烟，又像迷雾。有时候我会觉得脚下是宫殿的屋脊，可世上哪有那么长的屋脊……太长了，就像万里长城一样。有时候又清醒地看到，其实没有什么路，只有一根铁索，悬挂在深渊之上，前面的悬崖高得像在天上，我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无论怎么跑都跑不过去。”

　　扶苏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惫，长长叹了一口气，他问道：“章将军，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昭示？”

　　章邯神情凝重道：“属下不懂解梦，不敢妄言。”

　　扶苏颓然一笑：“病急乱投医，叫将军见笑了。”

　　章邯忙道：“公子请安心。照常理看，应该是公子这些日子劳心劳力，忧思过重，才会梦中不安。”

　　“将军所言有理。”扶苏神色稍缓，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自己这夜半起舞的心病轻易好不了了。眼下叛逆未清，行程尚未告功，自己就犯了病，若耽误了正事，此番回去，如何跟父皇交代？

　　扶苏揉了揉眉心，头有些疼，心里又有些闷。他站起身：“到外面走走。”

　　天气尚可，郡守府景致蕴秀，比不上咸阳，也别有一番意趣。

　　扶苏在前，章邯与近侍随行，穿回廊，过清池，越过花木扶疏的楼阙，但见碧空浮云，高阁重峦，风过长铃，一派清朗。

　　扶苏脸上渐渐有了些精神，心有所感，说起一事：“听闻这郡守府原是当年齐国一座有名的行宫，因那位齐国公侯崇尚清雅，以三千藏书为礼，请了一位避世而居的大师督造兴建，故而此处与齐国其他宫室不一样，秀丽盛景天下罕见。章将军你看，确实名不虚传吧？”

　　章邯点头道：“确实如此。”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清波环绕的山石亭子，这地方造得巧妙，一眼望去，花林叶簇起起伏伏，一景连一景，生生将百步方圆的区域做出九曲十弯的地势，藏起一支军队绰绰有余。

　　扶苏转身往池亭走去，边走边道：“齐国归降后宫室不得保留原制，大多拆毁了，唯有这个地方，因设宴款待过大秦使者，改成了郡守府。记得当年主事招降齐国的使者，是……王碑将军。”

　　听闻这个名字，章邯神色不禁动容，道：“不错。当年王贲将军率军围齐都，他的大公子王碑将军白衣入国都，请降齐王建，而后单骑走齐鲁，平复八十城。他入齐时只有一人一马，归秦时却得千名将士跟随，世人称道‘齐将俱俯首，千骑送函关’，至今传为美谈！只可惜……”

　　章邯心潮澎湃，最后三个字脱口而出，急忙止住，看了扶苏一眼，有些不忍。

　　扶苏前行几步，扶着栏杆，对着一池天光云影，慨然一叹：“可惜王碑将军英年早逝，若他尚在，当是我大秦一代名将，成就可在其弟王离之上，甚至可以与蒙恬将军齐名！”

　　长风悠悠，将他的思绪带得很远。他的目光投向云天之上，似乎看到了那名少年将军英朗含笑的面容。

　　“天妒英才……”

　　扶苏一声叹息未尽，蓦然一阵昏眩。

　　章邯站在亭边，眼看前面的扶苏人一晃，斜斜倒了下去，他反应极快，及时把人扶住了。

　　一看扶苏的脸色，白里透着青，眼圈一层沉黑，令人心惊。

　　章邯脸色一变，猛然抬头。

　　清池对面，三重曲廊外，花木掩映间，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

　　扶苏病倒了。

　　李斯闻讯赶到，见到躺在榻上的扶苏，当即对章邯大发雷霆。

　　“章邯！你好大的胆子……”

　　下文尚未出口，章邯一步上前，沉声道：“李大人，公子需要静养，切莫大声喧哗。”

　　李斯被他一噎，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竟敢对他摆谱！

　　一介武夫！也敢不把他堂堂丞相放在眼里！

　　还敢当众呵斥！岂有此理！

　　章邯转向侍医，低声问：“公子可有好转？”

　　还是那个老侍医，正沉着脸给扶苏把脉，看都不看他，鼻子里哼出一道怒气。

　　这章邯，晚上没看好公子不说，大白天的，还害公子病倒了！

　　他不带公子出去吹凉风，公子会昏倒吗？

　　还敢对他老人家指手划脚，一刻钟叫他诊三四次脉，他以为他是大夫啊？

　　哼，他没来之前，公子好得不得了，他一来，公子哪哪都不好！

　　扫把星！

　　章邯讨了个没趣，自知把老侍医惹着了，遂没再问，坦然受着李斯的怒视，心道李大人近来暴躁得很，莫非是水土不服？

　　不对啊，桑海分明是李大人的故地，他跟小圣贤庄的关系……啧啧，看来李大人是不服别的。

　　李斯压下火气，问了扶苏的病情，冷冷看了章邯一眼，道：“公子如今不宜受风，臣等在此怕惊扰贵体，李斯先行告退，章将军，你也走吧。”

　　章邯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走。

　　李斯一怒，提高了声音：“章将军！”

　　章邯竖起一根手指，举到唇边：“嘘。”

　　李斯简直怒不可遏，一拂袖，怒冲冲奔向门口。

　　刚出门口，便听到里边章邯说了句：“公子醒了！”

　　李斯只得折回来，果然见到扶苏悠悠睁了眼。

　　扶苏一脸病容，依然难掩谦谦公子的气度，他看了榻前众人一眼，有些迷惑，有些倦乏。

　　众人下跪告罪，扶苏微微抬了抬手，温和道：“无妨，都起来吧。”

　　他抬了抬脖子，似想起来，老侍医半阖着眼，不紧不慢开了口：“公子请躺好。”

　　扶苏不动了，对章邯招了招手：“章将军，过来。”

　　老侍医眼皮一掀：“嗯？”

　　扶苏无奈：“我有话跟章将军说，咳咳！”

　　老侍医一字一顿：“公子心焦意忧，风寒入体，需静卧静养，少言少动……”

　　李斯躬身道：“微臣斗胆，请公子保养贵体，其他烦心的人或事，暂请放下。”

　　老侍医：“……”抢我词，好样的。

　　扶苏慢慢闭上眼，复又睁开：“国家大事。”

　　四字一出，一室无声。

　　近侍退出，侍医退出，李斯退出。

　　章邯上前，神色凝重，在榻前屈膝跪下。

　　李斯走得慢，在门边回头，见到扶苏拉起章邯的手，章邯低头凑近。

　　李斯先是惊愕，后是惊怒，终于悟了：……章邯你竟敢勾引公子！

　　※※※

　　章邯跟扶苏谈完“国家大事”出来，回到先前的亭子附近，沿着水边一路过去，进了朱红曲廊，站在花木深处，朝亭子那边看了看。

　　他皱起眉头，四下环视，这里一重曲廊一重花圃，都排在在亭子对着的方向上，足有五六重之多。一眼望去，花枝上都扎着细细的红绸子，红蝴蝶一样，显得十分喜庆。廊柱上还挂着些红幔，风一吹就飞起来。

　　这地方竟没看到一个守兵。

　　章邯沿着里廊，越过重重曲廊，一转弯，见到一方清池，格局与后边的池子颇为相似。

　　这里零星有几个守兵，见了他，过来行礼，又不认得他，只叫将军。

　　章邯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掠过，冷声问：“这一带为何没有守卫？”

　　“禀将军，这边是郡守大人的住处，他最近，不喜欢别的……人靠近。”

　　章邯脸色难看之极：“好些天没见李郡守了，他人呢？”

　　守兵指了个方向，不大情愿的样子，欲言又止。

　　章邯走了不远，听到背后那几个人在争执。

　　“唉，你干嘛给他指了……”

　　“眼神好吓人！吓到大人他叫起来怎么办，咱们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谁吓谁还不一定呢……”

　　章邯在一道院墙外站定了，看了看长出墙头的参天大树，听到了李郡守的声音。

　　“我，李黑探，呼呼，身轻如燕，呼呼，足踏浮萍，呼呼呼，青云——直上！”

　　章邯踏进院门：“李郡守好兴致。”

　　章邯跟李郡守打了个照面。

　　李郡守：“啊啊啊啊啊章邯——”

　　院中开阔，辟了个小方池，池边长着参天大树，树上挂着副大秋千，李郡守在秋千上。

　　李郡守在荡秋千，荡得很高，来回一飘摇，平地起大风，可见秋千十分结实。

　　李郡守乍然见到章邯，情不自禁，在秋千上颠了颠。鉴于他在秋千上身轻如燕，一颠起来十分轻盈，于是他轻飘飘地离开了秋千。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离开了秋千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李郡守一叫一颠，人就在空中了，鉴于他能青云直上，所以他上得有点远，都到了池子上方。

　　李郡守心胆俱裂：“救命——！”

　　章邯：“……”

　　这一刻，万物皆虚，只有李郡守高飞的身影，暴露在逆光中。

　　他张开的双手，像一双短小的翅膀，无力地挥动着。

　　天地皆寂。

　　李郡守惶然睁大了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里只有光，只有光……

　　他在光明里打了个滚，又翻了个身，再打了个滚，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里只有光，只有光……

　　“我瞎了……吗？”

　　李郡守茫茫然问，浑身软绵绵的，像浮在海里，听不到回答，他眼泪一下飙出来了。

　　“我死了吗呜呜呜……”

　　他哭着爬起来，手脚虚软，喘不过气，又躺回去，大口大口呼着气，看看手，看看天，看看四周，在惊魂未定的酸楚里，他破涕为笑了：

　　“还活着，呜呜，没死，哈哈哈，我没死我没死！”

　　李郡守高兴得手舞足蹈，好一通乱拍，叫道：“娘子！胡胡！我还活着！还活着！”

　　他扭头左看右看：“我好像看到了章邯……错觉吗？”

　　他手撑着地，艰难地坐起来，咦，他坐着的……

　　李郡守慢慢低头。

　　“章……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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