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一顿晚饭，倒像顾震和施勤的相声表演，两人从对方小时候的种种劣迹开始抖料，直到施勤掰起手指头要数顾震的女朋友，被一旁沈煋曜制止为止。其实该说的都说了，数不数出来有什么区别呢。

　　沈煋曜涌起点儿阴暗的快感。江子谨从前不是又小气又端架子吗。，现在能选的已经不多了，只有这么个出身很高却满肚子花花肠子的顾震凑在她跟前，他想看她上个大当，摆出那副势力小人的嘴脸，然后一两个礼拜被抛弃，沦为笑柄。

　　终于静了会儿，子谨抓住这个结束尴尬四人约会的机会，拿出钱包，被顾震按住，反倒是沈煋曜掏出信用卡给了前来买单的服务员。

　　“沈团是领导，领导不买单谁买。”施勤的爸爸，搁在古时候，那就是御林军左都统，从小在她家出入的，就没有校官之下的，所以尽管她刚毕业才是个中尉，可从来没怵过沈煋曜。

　　他们仨平时玩笑惯了，但子谨不喜欢占别人便宜，于是笑笑，终于望向他，“下次我请你吃饭。”

　　煋曜正低头在单据上签字，懒懒的一句：“别客气，不用了。”

　　听在旁人耳中，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客气话，子谨听在耳中，却知道回绝的意思。

　　“我回家去，不回学校了，顾震，要不你开我的车，送两位女士回去？”沈煋曜左手插在休闲裤的口袋里，冲顾震挑挑眉，右手丢给他把车钥匙。

　　施勤明显很失望，撅了撅嘴，没有作声，哪有约会完不送女孩子回去的。

　　“子谨，你家在哪儿？”顾震倒是很体贴地低头。

　　“我家——”七八十年代的老楼，走廊里镂空的花砖墙，早晚跑步队列的番号声，还有隔壁楼住的少年，那是她对家的回忆，她慌乱地看刚好瞪了她一眼的沈煋曜，“我回宿舍。”

　　“那好嘞，沈团周一见。”

　　三人一齐往车库走去，施勤忍不住了，“他上哪儿去了？”

　　“谁知道呢。”

　　“大晚上的，回家，回家有什么呀，他父母不都在京城呢吗？”

　　“呀，他个单身大男人，就是不回家，也不能跟你说。”

　　“他生活是不是也挺单调的？哎，你和他住一起，老实说，有没有带过，啊，那什么回去过？”施勤拿胳膊肘捅捅他。

　　被捅重了，顾震皱了皱眉，“我没见着，不过，沈团身体又没毛病，对你不亲昵是因为你真不合他胃口，毕竟早先在西北战区司令部的时候，创下过一天约会一个文艺兵的光辉战绩……”顾震突然发现子谨睁大双眼望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给人印象就不怎么样，这要再用这种赞许的口吻谈论起沈煋曜的猎艳史，形象就更不好了，忙把话圆回来，“当然了，他来金陵城以后好像挺老实的。对了，子谨，你和沈团家里熟吗？”

　　“认识，一点。”子谨迟疑了一下，却只能这样说。“但很久没联系过了，他们怎么样？”

　　“好像挺好的，他也不怎么说。”顾震看她的眼神带点怜悯。

　　施勤倒知道得更详细，“沈团的爸爸在联合参谋部，前段时间开会，我爸还遇到他呢，身体不怎么好；他妈妈在军总，出了名的一把刀，现在还常上手术台呢。”

　　顾震乜她一眼，啧啧两声，“功课做得不错。”

　　子谨的妈妈是文艺兵出身，现在也只是个上尉，早就不上舞台了，排练管人也轮不到她，做做后勤工作，她的爸爸，已经坐了五年牢了。幸好顾震没有问。子谨飞快地打量他一眼，更加断定沈煋曜和他说起过她，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了。他是傻吗，知道还不离自己远点儿？

　　施勤拉开车门直接钻进后座，子谨不好意思把顾震当司机，坐上副驾驶座。顾震刚系好安全带，就发动汽车缓缓起步。子谨余光看到他安全带的插销处拧了两道，顺手解开捋顺又重新插进去。

　　后座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施勤还在琢磨先前的话，“一天一个，你说，他有那么，那么乱吗？”

　　子谨咬了咬嘴唇，瞟一眼顾震。

　　他搔搔墨黑的短发，“要不你下周自己问问他？”

　　“呸，要你何用？”

　　“按他的说法，是没占人家便宜，不过，这种事情吧，人家姑娘巴巴追着他，就跟你似的，你说现在你要跟他那什么，谁觉得占了便宜？”

　　“嘶，你这人嘴怎么这么贱呢？”

　　“我的天，我跟你认识二三十年了，嘴是贱了点儿，但是没坑过你，沈团这儿，你还是算了吧。”子谨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满眼落寞的施勤，心里一时不知道什么感想，五味杂陈，她没戏，该高兴吗？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一天一个……顾震的眼光正好和她在后视镜中相碰，“正好，子谨在这儿，也不是外人，这么着，子谨，你看在我面子上，去你们青年教职工队伍里找找有没有靠谱男青年，给我们这位介绍介绍，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不管，他出身好、家世好，和我家正相当，我比他小五岁，怎么也算挺嫩的，我就不信，追不到他了。况且，青年教师，那可杂了，怎么跟他们家比？”

　　顾震见她这话说起来就不顾旁人感受了，忙说：“差不多得了，你爸再牛，你也就是个刚毕业的小中尉，专业嘛专业不行，体能嘛体能也一般，不学无术，人家一溜名校博士毕业，还看不上你呢，收敛点儿，沈团这儿，你硬要撞死在南墙上，随你的便。”

　　施勤被他一顿怼，还当着江子谨的面，一口气噎得说不出话来，坐在后座上直翻白眼。

　　从新街口走回家也不是很远，从前经常走，后来和她分手之后，有很长的时间，他都避开这条路，走着难受，现在，内心反倒平静得很。

　　虽然他穿着便装，可司令部门前岗哨的哨兵们都认得他，不用他多言就放他进去。

　　走在几十年不变的梧桐道上，他的喉咙微颤。

　　记得他终于向她说出“我喜欢你”没多久，金陵城出了起连环伤人的恶性事件——一个男子用刀片在夜间割伤多名女子的脸，路上、地铁上、公交车上都有，神不知鬼不觉，通常受害人都要一两分钟才反应过来，伤口才开始冒血，犯罪者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不，也有可能挤在不远处边偷看边享受变态的快感。

　　江子谨的高中虽然走读生占大多数，但从高二开始都要上晚自习到九点半。学校离司令部四站公交车的距离。恰恰那段时间，有重大的文艺汇演，后勤处也忙得不可开交，她父母常常夜间值班。

　　沈煋曜一听说这桩事情，立马表示他晚上去学校等她，和她一起回家。

　　她父母倒是推让了几下，子谨早就默许了。于是十二月到二月之间的三个月，他们每天晚上一起回家。

　　他时常从鼓楼的小巷子里买一包栗子或是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站在高中大门外，和一群接孩子的家长们站在一起。在家长异样、学生钦羡的目光中，把手上的小零食放在江子谨手心里，然后昂首阔步地带着她往公交站台走去，不管站台或是车上有多挤，他都给她圈出一块安全的地方，护在里面。一周总有一两天，她说晚自习把作业都做完了，他们会放弃公交车，改散步走回去。

　　“我从前老遗憾，没和你做过同学，现在你把放学一起回家给补上了。”有天江子谨走在这梧桐道上，突然低声说。

　　他低下头，借着路灯，看到一张红彤彤的脸蛋，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只看得到半张，像月牙，从来没见过红色的月牙。

　　沈煋曜立在略显破败的五层小楼前，就在那个狭小\逼仄的楼梯间，他把江子谨揽在怀里，细细地吻着。身后是呼呼的北风，时不时还夹杂着冷雨或是雪粒子，然而往前两步，相拥的两人之间，有能燃烧掉整个宇宙的热量。

　　他记得自己轻轻吮过她细嫩的脖颈时几乎要跳出的心，看着她微睐的双眼和嘴角令人醉心的弧度，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那个时候，他甚至希望这个犯罪的人能逍遥法外直至她高考结束。

　　然而天不遂人愿，年三十前一天，金陵城专案组的便衣终于在罪案高发的虎踞龙盘路附近将犯罪分子抓获。于是那个春节，他过得怅怅的，属于他们的夜晚结束了。

　　属于他们的年少时光也早就结束了。冷冷地走过那栋五层家属楼，径直走到几十米远的三层小别墅，他的父母调去京城，而他倒回来了，于是仍旧住在这里。

　　在浴缸里坐到水转凉，才倒了杯龙舌兰，在杯口抹了一把盐，一口灌下去。在陇西一线的时候，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能喝酒，漫长长夜，辗转反侧；如今终于能松口气，于是每晚睡前一杯酒，带着微醺的感觉才能踏实入睡。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