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卿卿

　　次日早朝未能如期举行，黎明时分，全城戒严。本该热闹的早市空无一人，朝阳金光洒在空空荡荡的青石板大街上，细小的扬尘在光里上下飞舞，静谧的可怕。
　　沉重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队身披厚重，脚踏战靴的士兵小跑着穿梭于街道，各自寻好位置站定整队，又分作五人小组朝着不同方向而去。
　　朝阳下那些铠甲显出暗黑色，深一道浅一道。战靴沿边黑红一片，那些痕迹有的已经干涸成粉末，随着士兵的跑动簌簌掉落。
　　堂下石榴树精神抖擞在阳光里伸展枝叶，小花园池塘中时有红灿灿的鲤鱼跃起，又在水花哗啦声里钻进水中不见踪影。可惜无人有那个心情顾及这些。
　　沐言和小小分站在顺王妃身边小声劝老人家去休息一会。她已经在檐下站了一整晚。
　　素日里人来人往的王府内鸦雀无声，自昨夜二更起，下人们就被集中看押在别院中，非心腹不得进内院。取而代之的是暗卫与沐家军，一明一暗，保护女眷。
　　“娘，公爹与夫君不会有事，您身子骨不好，还是先去歇息吧。儿媳在这给您守着，只要传回消息就报给您。”小小替顺王妃理了理批帛。
　　顺王妃偏头瞧她一眼，淡淡摇头道：“莫再劝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坚持坚持。子奕一日不回，我这颗心啊，就歇不下去。”
　　沐言在旁扶着顺王妃与小小对视一眼，心下叹息，斟酌一番继续劝道：“几位殿下谋划多时，定能平安归来。”
　　顺王妃拍拍她二人手背，疲惫的脸上露几分欣慰：“子奕三兄弟是上辈子积大德才能娶到你们这么好的媳妇儿。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只是为人母，这心哪就不是自个儿的了。我知道子奕他们必然是安排好了，却还是放不下心，反倒叫你们操心我。”
　　小小与沐言连连摇头。她二人何尝不担忧，只是自家男人在外拼命，她们做女人的再担忧也得在后面给他们料理齐全了。
　　沐言抬头，旭日东升，她垂了眼轻声叹：“我们何尝不担忧，刀剑无眼，人命却脆弱。但此时此刻，除了相信他们也别无他法。爹爹在世时，每逢他出征，我便一宿一宿睡不着，一闭眼都是血红一片。后来爹爹有次在战场上受了伤被抬回来，我才晓得，父亲知晓我忧心他，以至于他跟着担心我熬垮了身子，才在战场上分心，叫敌军钻了空子。自那后，爹爹再出征我便笑着给他打整行李，送他出门……”
　　小小微微张开嘴，从未听沐言说过这些。
　　顺王妃似有所感，又拍了拍沐言的手，轻声道：“好孩子。”
　　沐言吸口气迎着阳光微微笑道：“那时我不过十三四岁，面子上装得再像模像样，心底里还是怕的很，只得自个儿给自个找事做。料理完家事就去护理伤员，要么就是照顾流离失所的孩子，再不济也能帮着烫洗纱布……”
　　“那后来呢？阿言可还怕？”小小忍不住问。她自由长在京中，最远不过是在外婆家小住，从未经历过战火，参与更多的是庆功宴，自是不知这些藏在捷报之后的故事。
　　沐言转头看她，大半张脸模糊在光里。她道：“瞧见那些伤兵、孩子自然就没时间七想八想了。爹爹他们在前方以命相搏，我在后方就算哭瞎眼也改变不了什么，反倒要拖后腿。而战火带来的创伤每日都在增加，那些创口等着我们去填补抚平。那时候就想着我的家人为我殊死战斗，我也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小小和顺王妃一时陷入沉思，沐言回声就见子怡不知何时站在她三人身后，此时抱臂靠在花窗上对着她微笑。
　　顺王妃又瞧一眼通往外院的青石板小径，松开小小与沐言的手道：“我去佛堂休息一会，有消息了定要来报。”言罢便扯平批帛上的褶皱，挺直腰背往里间去了。
　　小小三人屈膝目送她离去。
　　沐言走近子怡轻声问：“睡着了？”
　　“嗯，刚放下去。”子怡理理鬓角道。
　　昨夜二更不到，她们母子就被夏承守秘密送到顺王府，进府就见沐言也在。随后整座王府戒严，几个男人出了府。
　　三更天的时候，府外大街上似乎乱了起来，兵甲声、箭簇破空声杂乱，直到四更天过才归于平静。随后，暗卫来报有流寇企图攻进王府已被沐家军与暗卫组击破，为防贼人狗急跳墙，请诸位主母移至顺王妃院内。
　　到这，她们才知道二皇子夏承恪反了。
　　纵使沐言与小小知晓内幕较多，也未料到夏承恪在这当口造反。顺王妃更是连问：“他不是在并州赈灾？”
　　皇宫御书房外尸横遍地，灰白色石砖缝隙间黑漆漆一片，那是杀戮一夜后留下的血迹。
　　武帝被御林军、大太监围着护在中央，他整张脸隐在晨光里，叫下方的人瞧不真切，却能透过人群感受到帝王威压。
　　夏承守抖着手勉强握住柄剑指着下方被御林军包围的夏承恪大声喊话：“夏承恪，你一介戴罪之身，不在并州赈灾以报君恩，却狗胆包天造反！可对得起父皇素日里对你的疼爱！狼子野心，人人得而可诛！”与一炷香之前相反，他肥胖的身躯因为兴奋而止不住地颤抖，全然无瞧见鲜血飞溅时作呕腿软的狼狈。
　　上天待他不薄，不枉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年！造反不成反被诛杀，多好的结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夏承守剑峰直指夏承恪。只要这人死在这场宫乱中，再无人膈应他，也无人再没日没夜盯着他的座位，同他争那个位置！
　　命由天定，德妃那贱人生的儿子就该乖乖呆在亲王府中夹着尾巴过活，而非肖想那些从不属于他的东西。看吧，这就是报应，父皇先前有多疼你，现今就有多恨你。哦，不，是加倍恨你，谁让你辜负他老人家一片心意！哈哈哈哈哈！这天下就要被他夏承恩踩在脚下，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终将在他的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承恪带进宫里的五千军队只剩现今将他护在中间的十人。御林军银白的盔甲与长枪熠熠生辉，刺得他眼睛发疼，不得不眯着眼才能看清站在御书房外的武帝。
　　自昨夜到今，他从杀戮者变成板上鱼肉。这场宫变策划多时，本该天衣无缝，到底发生了什么改变了预设结局？夏承恪眯起眼掠过叫嚣不停的夏承恩与一脸复杂的夏承仁，将目光停留在一手持剑护在武帝身前的夏承卿兄弟身上。他眼里涌起黑气，心绪翻腾。
　　这场名为权利的局里，他始终以为自己是那双左右他人命运的手。不想到头来，他才是那颗被摆弄的棋子。
　　耳边是心腹紧张握剑发出的琐碎声响，有人战靴抵在石砖上碾碎脚底沾染的血沫……
　　在生死攸关之际，人的五感似乎变得锐利，又似乎变得迟钝。因为他已经有些看不清夏承守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
　　剧烈的心跳声里，汗水滴落，砸在石砖上，破裂成水花朵朵。他知道他已无路可退，插翅难飞。
　　是，诚如夏承恩那个死胖子所言，他夏承恪该老老实实在并州赈灾，只是赈灾不过几日就被内阁首辅同户部尚书发觉他贪墨粮食之事。他再不反，等大水退去，内阁首辅收集够他贪墨朝廷筑堤银款、粮食的罪状就来不及了。届时便是天皇老子也保不了他，既如此，为何不反？
　　同是皇子凭什么他就不能争一争那个位置？夏承恩那个死胖子，胸无大志，只晓得吃喝玩累，他满腹经纶，有经世伟才，凭什么给这样的人做贤臣？
　　难道就因他夏承恩会投胎，是中宫长子么？
　　夏承恪心中有一万个为什么想要质问苍天。只是他没有机会了，武帝接过大太监递上来的银弓，搭弓上箭，张满了弦。
　　那似乎是个信号，随着武帝搭弓上箭，御林军也开始动起来，最后一场屠杀单方面开场。
　　夏承恪看见心腹蓄力抵上御林军压上来的长枪，他扭头朝他大喊：“护送殿下出宫……噗……殿……”
　　热淋淋的血喷了他半身，周遭一切似乎滞留一般。
　　他看见心腹被几个御林军拿长枪捅了个对穿。
　　他看见夏承恩面目可憎的脸上浮起胜利喜悦。
　　他看见他的父皇面无表情地放开了手中羽箭。
　　原来这才是他的父皇，无情无心。
　　母妃得知他深陷皇宫的消息，只怕已经自刎了吧。是他无能，连累母亲，还有陈氏与孩子们。
　　耳边似乎传来了女人的哭泣声，寒到人心里去，夏承恪想大吼一声：“哭什么哭，孤还没死。”
　　实际上他是喊出来了，只是那声音卡在喉咙里没了下文，银簇正中眉心，一箭将他弑杀。
　　夏承恪雕塑一样重重栽倒在地上，激起灰尘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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