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卿卿

　　二月底，沐言总算明白那日夏承卿与忠叔所言何意。

　　国师夜观星象，算出武帝大劫将至。武帝大骇，连连追问化解之法。

　　国师道：“天机不可泄露。贫道虽不得窥见，但陛下乃真龙之子，系天下万民之生机，故贫道可冒天罚之险为陛下推演。只宫中无高台，还望陛下筑高台，备三牲等物。”

　　性命攸关，武帝自然不敢大意，莫说是一个高台，就是十个百个，他也能教匠人连夜筑起。
　　这事自然就落在工部、钦天监与大司马身上。工部尚书接到旨意琢磨良久，最终决定将大任交由夏承卿。

　　这圣旨上只道武帝命工部在宫中筑高楼，未道明原因，委实奇怪。工部尚书乃武帝登基第一年探花郎，可谓天子门生。他伴君多年，自晓得武帝早年不喜浪费，更莫要说大兴宫室。这突然要造高台，只怕还有其他深意。

　　夏承卿领命当日便往钦天监去，好巧不巧，那钦天监也是个能人，推了小六出来，兄弟俩便携手往宫里去，请武帝选址。虽然兄弟二人心中早已清楚这高台筑在何方，所需材料以及动工吉时。

　　御书房常年不变的龙涎香，味浓熏人。夏承礼报了几个钦天监算出来的方位，静待武帝挑选。他早年养在佛门中，周身气质清雅卓绝，靠得近了隐隐能嗅到檀香。

　　夏承卿鼻尖微皱，想起来途马车上这小子腆着脸要跟他办完事一同回府，就觉得他这人模狗样的，着实碍人眼。府中为了个小狼狗折腾得天翻地覆，现如今还要再插进来一个道貌盎然的“假和尚”，他只要想想就觉得脑门心疼。

　　“就定在三重门内。钦天监这址选得不错，高台九层，各层砖石循九九八十一例来。”武帝自三十六套高台工图卷轴中抽出一条递给夏承卿兄弟。

　　钦天监那群神神叨叨的老东西还算有用，能与国师推演出的地址、形制相去无几，也不枉他这么些年真金白银供着。他扶须又道：“后日大吉，你们安排人手祭天动工，务必在七日之内建好。老四，可能做到？”话毕，武帝虚眼看夏承卿。

　　夏承卿做出为难模样，踟蹰半晌，直等武帝脸上怒色升起才道：“七日筑建高台不是不可行，只怕要劳民伤财。陛下可否……”

　　哐叽一声，夏承卿脚边一茶盏碎成几瓣。他眉心大动，跪了下去。夏承礼并伺候在旁的大小太监宫女也跟着跪下去。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武帝一手撑住案几，半立在上，脸色因着怒气涨成血红。他喘着粗气破口大骂：“区区一个高台，给你七日还做不完，朕要你何用！”

　　与他生死相比，小小一个台子算什么东西！他就不信，身为一国之君还拿不下一个台子！

　　大太监想起国师今日对武帝的嘱咐连忙膝行向前待离武帝一步距离，他重重磕头劝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您近日心火旺盛，可不能轻易动怒，望陛下怜惜身子。”

　　武帝这才想起来国师确实说过大劫将至，他这身子切忌暴怒。然这群小崽子就是来气死他的。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七日内朕必须看到高台。滚回去！”武帝忍下怒气，挥手将人撵走。

　　大太监连忙上前呈上一盏金银花茶，低声劝他消消火气。

　　夏承卿无言伫立半晌默默磕了个头自行离去。夏承礼紧跟其后，他视线瞥过大太监，后者状似无意往暖阁处看了一眼。夏承礼不动声色撇头面朝暖阁，就见国师立在那儿不知瞧了多久。他舔了舔雪白的牙齿，做了个咀嚼的动作。

　　兄弟二人离开御书房立即往外赶，马车上白安取过事先备下的长袍想替夏承卿换下被茶水浸湿的儒袍。

　　夏承礼朝他摆摆手道：“一会再换，一会再换。你这刚出门就把四哥拾辍整齐，四哥这一下就白挨了。再说我四哥又不是那些个娇滴滴的黄花大的闺女，用不着讲究。”

　　白安看看六皇子又瞅瞅夏承卿脸色，默默将袍子叠好放回去。他嗫嚅道：“这天冷飕飕的，殿下好端端受这份罪做什么，您要是伤寒了，娘娘可要心疼的。”

　　“呦，我说白公公……”夏承礼一听这小子将四嫂都搬出来就想逗他玩，却被四哥无情打断。

　　夏承卿抽出手巾将袍子上的茶水吸走一部分，失了水分，茶渍很快在白袍上留下黄印，只要不是眼瞎，都能一眼望见。他将手巾给白安对着夏承礼道：“少贫两句。夏子奕还未归，顺王爷这时候进宫，少说每个三五天出不来。王府没人坐镇，你无事多往那边去瞧瞧，陪婶子说说话。”

　　夏承礼心道咱王婶可不是焦心顺王爷的人却也点头应下。他眼珠子一转，舔了舔嘴唇，笑嘻嘻道：“今个给四嫂请完安就去。”

　　夏承卿立时示意白安教家里采买的下人务必给六皇子多准备几个绿菜。

　　夏承礼一听脸都成绿色，一招毙命，四哥厉害。他拱手求饶，奈何夏承卿铁了心，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夏承礼转头就勾住小白公公的脖子喝喝直笑。

　　马车哒哒，平稳地往工部去，待到了门口，车夫轻叩车厢，夏承卿率先下。他长身玉立，面若冠玉，叫人瞧着就觉得赏心悦目，心情大好。不过往前走了几步，就遇见几位同僚出门办事。

　　那几位同僚一见他就笑着上来请安，只是还未开口就见素来穿戴齐整的四殿下今日袍裾沾了不明液体，细细分辨那上等丝料上似乎还挂着碎瓷器渣。这几人登时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如何招呼。

　　今日尚书大人将陛下筑高台之事交给四殿下他们是知晓的。瞧殿下这来模样该是从皇宫出来，这……

　　夏承卿目的已然达到，同愣住的几人点点头，匆匆往尚书处去。

　　那几人瞅着他背影也不急着往外走，悄悄往回折了折，没一会就见尚书大人肃容出来。

　　“你们几个既还没走，那正好过来领差事。王大人、李大人，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挪给张大人。陛下下旨要工部同钦天监的七日内将高台完工，你二人速去调人回来，后人就进宫。”尚书大人匆匆吩咐完又往里间去安排其他事宜，留下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这，七日筑建高台……哪怕一百工匠，一日三班倒，也不可能在七日内建完啊！”

　　“一百工匠，照平日里也就算了，一百工匠召集召集还是有的，可最近战事起，咱工部的人大半人手都在备粮草与武器上，上哪找这么多人去！”

　　“哎……这都什么事！”

　　“李大人慎言，陛下圣旨已下，咱做臣下的照做就是，可不能妄论圣上。”

　　“张大人所言即是，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那么一说……”

　　“哎，张大人也莫怪李大人，您没见适才殿下……”

　　众人想想夏承卿袍子上那滩茶渍还有什么不明了，纷纷摇头散去领了差事火急火燎找人去。

　　下午晌，夏承卿乘上马车去接了夏承礼回皇子府。

　　白安服侍他换好衣服，又将脏掉的袍子收拾妥当。

　　夏承礼在旁道：“顺王叔已经进宫，这会子该到御书房了。”

　　夏承卿一手点着膝盖闻言应了声：“漠北情况如何？”

　　“大战未起，骚扰不断。我瞧着犬戎这次不大对劲。”夏承礼摸着下巴道。

　　夏承卿笑着看他一眼道：“没白吃那么多大米，有长进。”

　　“哎不是……我说四哥，你这跟养猪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夏承礼不高兴。

　　“你还知道啊，”夏承卿瞥他一眼：“距上次大战不过一两年，大夏也好，犬戎也罢，元气皆未恢复。犬戎不敢来真的，我猜试探居多。”

　　夏承礼接话道：“就跟押宝似的呗。若是我方兵力弱，防守不当，他就乘虚而入，能打到哪算哪。反过来，我方若是兵强马壮，他们就骚扰几轮，抢些物资回去。”

　　夏承卿点头：“不错。子奕那边探子探到消息，沐将军平了王帐，犬戎群龙无首，内战不断。加上冬季比往年严寒，牛羊冻死了许多。”

　　“怪不得开春就南下。这些犬戎人算盘打得贼精，虚虚实实这招都会，我还以为都是些靠蛮力的。”夏承礼抱臂靠在车厢上。

　　夏承卿闻言哼笑：“犬戎人不简单，沐将军打了那么多年战，拼死才将人撵回草原。你一个黄毛小儿就敢掉以轻心，放战场上，死百八十回都不够的。”

　　夏承礼羞臊，挠着头不说话。

　　“你四嫂有个亲弟弟，颇得沐将军真传。那小子即将回京，到时候你跟着他好好学学。”夏承卿拉开箱柜翻出一碟红豆糕递给他。

　　夏承礼接过三两下将糕点塞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知道我知道。听三哥说这次开局还是那小子的主意，他真只有十来岁？”

　　可不就是才十来岁就一肚子坏水，见天儿想着他姐和离回家。夏承卿不接话，只抛下句：“等他回京，你一并同他去做事。”

　　“啥事？”夏承礼好奇，他也很想知道这小孩是否有三哥说的那般厉害。

　　“届时你就知道了。”夏承卿未直言，闭目养神。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