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有念

　　洞房花烛夜，他转身走了。
　　至此，他不曾再来见她。将她娶来的热望，化作再不相见的冰冷。
　　可她却是回不去，每日独自扮演着太子妃的角色。太子虽没有在眼前出现，但是悠然得面对东宫和皇宫的一大堆人物。
　　太子有三个良娣，三个普通侍妾，其中董良娣董妍慧陪伴太子时间最长，且是诞育长子的妃子。本来悠然如临大敌，以为这是个蛇蝎美女，没想到却是温文尔雅的贤淑女子。她礼数周到，其余女子似乎都以她为榜样，于是正式拜见太子妃的过场戏十分顺利。太子这么多年决没有闲着，早已为人父，有二子二女。
　　悠然十二岁那年，瞧见大姐难产，深觉是世间最痛苦难耐之事，自此不愿生育，这也是她不想嫁人的原因之一。得知这齐国太子早已有了子嗣，想想嫁过来，至少不是非要她生出个小太子的。
　　不过她侄甥辈众多，她自然擅长与小孩子打交道。已经七岁的小皇孙，口齿伶俐模样可爱，最合悠然眼缘，送了他和田青白玉双面镂空麒麟玉佩当见面礼。小皇孙乳名叫阿永，得了玉佩十分欢喜，但仍然知道用眼神询问母妃，母妃朝他颔首，他便喜滋滋收好玉佩，给太子妃行礼答谢。
　　见不到太子，悠然见皇帝的次数倒很多，隔几日便要进宫侍疾，并主持一些后宫事宜。年过半百的齐国皇帝，大约是因为久病的缘故，瞧着颇为苍老。八年前皇后薨逝，皇帝没有再立新后，既然有现成的太子妃了，有些宫里的祭祀或是典礼等，就由悠然代劳。皇帝时常赞许悠然的表现。
　　“悠然，你果然颇具才情，没想到你生长在南越，却对中原文化礼仪了如指掌。”
　　悠然谦逊地谢过，太子在前朝监国，太子妃在后宫主持事宜，好一对贤伉俪，多讽刺不是。
　　中秋节宫里循例有庆贺大典，主持大典的是太子。悠然与后宫女眷端立一道，遥遥望见一身玄衣的太子。认出他，根本不用辨认他的朝服，虽只有一面之缘，可齐寰泽的容颜岂是轻易便可忘记的。他本就高大，站在高台上，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范。皓月当空，比明月更光辉的是他的双眼，可比明月更清冷的亦是他的眼。漠然扫过众人，在宫宴开始前，他转身走了。悠然待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却在想，不知他那双眼可曾有灼灼的目光，曾经凝视谁，可会带来阵阵悸动。
　　悠然被安置在东宫一角的院落，掌事女官玉兰是东宫里的老人，大约四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为人也确是和善。初初见面，给素清讲解宫里的规矩，其实亦是说给悠然听。
　　“玉兰姑姑，你真是大好人，”素清一贯的嘴甜，讨好地说：“这支如意簪子你可要收下，素清的一片小心意。”
　　见玉兰要推脱，素清娇憨地说：“玉兰姑姑，如果不收，那是瞧不上我们南越国的工艺吗？不要嘛……”
　　“这……玉兰却之不恭。”
　　不过很快玉兰就还礼，将一对珍珠耳坠送给素清。
　　素清相当自来熟，很快与玉兰熟络起来，得知如今伺候太子妃的，几乎是从前伺候乌桓公主的同一个班底。
　　悠然细细将这些人观察，觉得大多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想来太子的威慑够大。只一个宫女如烟，略略不同，一双细长凤眼总漫不经心将悠然盯牢。说是个会得武功的宫女，太子特意安排来照顾太子妃。悠然分明觉得她疏离又不善意，说是照顾，恐怕是监视吧。
　　这一日，趁着如烟不在眼前，卧室里只留着玉兰和素清为她梳妆，对着铜镜悠然悄声问道：“玉兰，先太子妃，乌桓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美丽聪慧，其余并无特别。伊人已经不在……宫里甚少提起，怕惹得太子伤怀。”玉兰答得竟然滴水不漏。
　　“玉兰，我与她长得像吗？”悠然却是单刀直入，她从铜镜里直直看着玉兰。
　　“不瞒殿下，奴婢觉得并无特别相似之处。不过都是肤色白皙的大美人，只是乌桓公主身量高些，”玉兰为她盘好了发，说：“殿下，您琥珀色的双眼好美，奴婢之前从没见过呢。”
　　“呵呵，这瞳色在我们南越国就不算稀奇了。玉兰，可有先太子妃的画像留下？”
　　这时候忽然如烟跑进屋子候着，素清赶紧给悠然使了眼色。
　　玉兰继续为悠然梳妆，问道：“殿下，奴婢今日为您选的发簪，您可满意？”
　　“今日不用进宫，准备常服就好，嗯，这发簪发髻都合适。”悠然立即会意。
　　“那……殿下成天在东宫可闷？不如让如烟姑娘陪您出去逛逛？”
　　“有什么好逛呢？”悠然对齐国的一切都不好奇，齐国都城的街道比之南越不知宽阔了多少，岂不是要把腿走伤？她虽然曾不远千里跑去西域，但那是为了长见识做学问，她平日里并不喜欢上街闲逛。
　　玉兰心想，南越公主和乌桓公主性格真是南辕北辙，一个喜静，一个动如脱兔，她又说：“这几日街上有市集，可以买些胭脂水粉。哦，对了，应该是有书局的。”
　　“书局？太子妃去得？”悠然听说有书，忽然来了兴致。
　　玉兰询问如烟：“如烟姑娘，太子可有说，太子妃不能去书局啊？”
　　“这个……不曾。”如烟冷冰冰答道。
　　为了免去麻烦，悠然女扮男装，带着素清和如烟出了门，而玉兰准备好钱袋交给了素清。
　　在书局逛了一整个上午，悠然觉得带个如烟出来真好，一大摞的书有人帮忙提着。她心情愉悦，便想着找个酒楼吃顿好的，连带素清和如烟一起请了。
　　“太……那个……这位兄台，很是眼熟。”不想在拐角遇到尉迟修。
　　“见过将军，可不就是在下，小越。”悠然见是他，作揖行礼毫不含糊。
　　“末将见过越公子。”
　　“将军客气。快到午时，在下正在寻觅酒楼，不知将军可有推荐？”
　　“正好，由愚兄做东吧，今日正巧休沐。”
　　“恭敬不如从命，不过，年长的应该是在下吧，尉迟贤弟？”
　　二楼的雅座包间，悠然大大咧咧让素清和如烟一同坐下。
　　尉迟修点了菜，一旁小二问可要来壶好酒，他便转头询问悠然。
　　“我不会饮酒，贤弟如要小酌几杯，请随意。”
　　这般主仆同坐一桌，其实并不十分合规矩，如烟就有些拘谨，吃了几口便低头不再动筷。悠然说适才楼下看见桂花糖炒栗子，她在南越国没有见过，素清自告奋勇说去买，如烟就跟了出去。如烟每隔一段时间，要向太子口述悠然的所作所为。悠然并不知晓，当晚如烟的述职，是她头一次说了完整的事件，之前净是些“进宫面圣”、“整日读书写字”，如此略。
　　“尉迟将军，我总觉得，你在拿我和谁比较。”
　　“太子妃言重，末将不敢。”
　　“将军，太子认错人了对吗？你明明知道，为何不启奏，为何不禀报？”
　　“我们抵达的那日，太子只顾准备成亲，礼部被他催得快要散架……末将并没能见到太子。”再说如何禀报太子？堂堂齐国太子出尔反尔忽然退婚吗？其实他一路上躲着悠然，就怕她问起先太子妃的种种。
　　“到底，太子听了什么传言？将军，瞧瞧我今时今日的处境……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告诉我真相吧？”
　　尉迟修略一沉吟，不过想到如今的覆水难收，恐怕是但说无妨了，他说道：“不知何时起，有个传言，说南越的五公主，会讲流利的乌桓语，甚至于有人说，公主曾去乌桓国做客，席间与乌桓公主共饮，有人说她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悠然从未进过乌桓皇宫，原来是子虚乌有……悠然来到齐国，简直就是个笑话。
　　如烟她们很快跑了回来，于是悠然就与尉迟修告别，返回了东宫。
　　想来这太子是对乌桓公主动了真情吧？不过，既然是政治联姻，既然谋求的是吞并乌桓国，怎么又真的爱上了乌桓公主呢？呵呵，这太子果然是脑子有贵恙的。
　　后来，玉兰悄悄塞给悠然一张纸条，原来如烟不识字，纸条上写了一处阁楼的地点。寻了机会，悠然一阵好找，终于找到一副画像，是当年太子给乌桓公主画的。画上的美人，有着西域人特有的深目高鼻。西域佳丽和南方佳人，毫无相像之处。这般浅显的道理，英明神武的齐国太子竟然不知？而且他居然都不曾要一副悠然的画像先求证一番。不知道传言是想讨好他，还是想置她于死地。
　　悠然想，她还要这么不尴不尬过上多久呢？
　　来的时候还是初夏，这会儿就快要冬天了。幸好玉兰想得周到，因着悠然从南方来，故从秋日就开始为她准备冬衣、储备上好的白炭。
　　西北风一刮起来，果然冬天便凛冽的来了。悠然畏寒宅得更深。
　　这日午后下起了鹅毛大雪，悠然和素清两个从未见过如此雪景，兴奋地趴在窗边观看。近黄昏时候，大雪才渐渐小了，院中已经积了厚厚的雪。悠然按捺不住跑到院中玩耍，正巧东宫小皇子放学。
　　“阿永，过来啊，我们一起玩雪可好？”阿永红扑扑的脸蛋十分可爱，他得了董良娣的默许，跑过去与悠然一同堆雪人。
　　“都快三十岁的老女人了……这成何体统？董良娣居然还在一旁看顾……”太子其他的女人们躲在屋里喝茶，瞧见这一幕十分鄙夷。
　　远处廊下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冷冷地注视着笑靥如花的娇小女子，昏暗中不知是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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