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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笙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宋·王雱《眼儿媚·杨柳丝丝弄轻柔》
一
嘉笙嫁不出去了。
嘉笙二十五岁,留过洋喝过墨水,单身,顾氏洋行的大小姐,镀金一般的装配,这放在以后都是抢手的媳妇儿,然而现在,民国七年,嗯……老姑娘一个。
她撑着下巴坐在门槛上叹了口气,现在没个包办婚姻注定是只狗啊。
郁郁寡欢之时,贴身的小丫鬟柳嫩请她回去打扮,她老爹又给她安排了一门相亲。
站在宽大的穿衣镜前,嘉笙转了几圈,纳闷,像她这样天生丽质的哪儿找?男人们都瞎了吗?气哭,摔!
收拾好自己,便坐车出去。
对方听说自己留过洋,特地选了一家咖啡馆。
唔……蛮会讨人欢心的,应该能成吧?
进去的时候听见里头正在放一首国外的曲子,倒是蛮有气氛的,这成的几率又大了点吧?
“顾小姐,是吧?”
梳着大背头,发面油光发亮。
嘉笙微笑,僵硬,动不了了。
这这这,不成了!
但……要是跟她老爹说是因为品味不合而没相上会不会被揍啊?
唔……品味这个东西真的很难被认同啊……
“周先生久等了。”
“不久,刚到。”
侍者上前,端上饮品。
“听顾行长说顾小姐去年刚刚留洋回来?”
“是,刚回,不过去开开眼罢了。”
“哦,”周先生拖长音,“这样吧,咱们就不饶弯子了。”
嘉笙“???”
“我上月刚巧满二十二,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么一看正好。再说顾小姐今年也二十五了,你已经相亲相一年了,若再这么下去不仅仅是老姑娘了。”
嘉笙“???”
“我看咱俩挺有缘,挑个好日子这就去贵府提亲你看怎么样?”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们挺有缘的?嘉笙感觉额角要蹦出青筋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周先生,我觉得,像您这样才貌双全的男子。”
“不敢当不敢当。”
嘉笙绷住,“您听我说,像您这样的男子,我怕是驾驭不了,要不,这饭钱咱俩对半分,咱好聚好散?”
“顾小姐……”
嘉笙咬牙,“这样吧,我请你,我们江湖不再见。”
说完嘉笙扔下饭钱,麻溜离开。
嘉笙站在巷子口平静呼吸,要淑女,要淑女,不能翻白眼,不能翻白眼!
哎呀呀!好气啊!
二
柳嫩看着暴躁地嘉笙,小心翼翼道:“大小姐,又黄了,咋整?”
“不整了。”
“啊?那怎么成?”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静静。”
“啊?那怎么行?老爷会惩罚我们的。”
嘉笙疲惫地挥挥手,“那你就耍套拳给他们瞧瞧。”
大街人来人往烦人,嘉笙选了僻近的巷子走。
其实,周渣男说得也没错,照这样下去,的确不止老姑娘那么简单了。她接受了新教育新思想,晚结婚或者不结婚都可以,但她的父母不行,他们顽固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几十年了。而且还有顾氏洋行那么大的家业,她一个人压根撑不起来,撑不起就养不活一大家子,柳嫩又吃得多,啧啧啧,更难养了。
这般想着走着不觉拐进了死胡同,抬头看眼天,阴沉沉的,怕是要落雨了。
嘉笙叹了口气,转个身。但是刚才一会会的路这次走了好久也没走出去,天上阵阵闷雷,落下雨点,嘉笙不要淑女了,指着那方天空,“我(哔——)你大爷!!!”
“姑娘?”
就在嘉笙即将变成落汤鸡时,一顶水墨的纸伞遮过她的头顶。
嘉笙眨巴眨巴眼,回身。
男子一身水蓝长衫,面容俊秀,发丝被雨水打湿一点,有些微乱,他浅笑着看着嘉笙。
雨天,纸伞,送伞的男人。
嘉笙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吼吼,套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默默看了看天,对不住,刚刚不是故意骂你的。
嘉笙笑得灿烂,“公子哪里来啊?”
男子轻笑起来,“若不找地方避雨,我们俩都得淋湿了,姑娘还是不要风雅的好。”
嘉笙看了眼脆弱的纸伞和猛烈的大雨,“哦,好!”
说着她赶紧拉住男子,左右一拐,很快找到一处廊檐。
男子收了伞,靠着柱子看雨景。
嘉笙拍拍身上的水,看了眼男子,他正专注地看着外面,侧脸完美。她捏着嗓子轻声道:“那个……”
“姑娘可冷?”
“哈?不冷不冷,”嘉笙摆摆手,接着难得羞涩地道:“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沈,未来。”
“???”
“父母希望我前途光明,有好的未来。”
“哦哦。”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一阵清爽。
“骤雨将歇,姑娘早些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啊……”嘉笙有些不舍,但看到巷子口停了自家的车,也不敢再做停留了,“若是有缘,希望下次雨后天晴还能见到沈先生。”
“嗯。”
“我叫嘉笙。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顾嘉笙。”
沈未来看着顾嘉笙跑远,脚下踏过水坑,激起水花,然后她坐进车里,车子渐行渐远。
他喃喃,“沈未来,已死无望。”
所以,笙笙,你要平安喜乐。
三
嘉笙回到家里,洗了个热水澡,趴在床上,柳嫩替她打理湿发。
“嫩嫩,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周什么福?”
“闭嘴吧你。”
“啊啊啊!好喜欢!”
柳嫩憋憋嘴,看着自家大小姐在床上翻来滚去,湿漉漉的头发把被面都弄潮了,可别是个傻子吧?
嘉笙开始期盼下一次下雨,但是老天不给力,连着几天艳阳天,她站在院中纳闷,难道要自己再骂一遍?
午后,她趴在床上翻着从国外带回来的书,这时听到楼下管家大妈扯着嗓子喊:“下雨了!收衣服了!”
嘉笙一个激灵,翻身下楼,抽了把伞就出门去了。
柳嫩在后面喊:“小姐,大雨你去哪儿啊?”
“告别单身!”
柳嫩:“……”
嘉笙一路来到那条巷子,没人,不是说好下次下雨见吗?她有些难过。
瓢泼大雨,路上行人匆匆,谁也没有理会那撑着伞鹅黄裙装的姑娘。
嘉笙走出了城,城外人更少了,一条护城河波浪起伏极大。
忽的,嘉笙的眸子亮了亮。
护城河边栽着一排垂柳,那柳树旁站的可不就是沈未来吗?
嘉笙跑过去,有些憋屈,“不是说好在原来的地方吗?”
沈未来淡淡道:“抱歉,我忘了。”
嘉笙一口气被噎住,没话说。
“换个地方再说吧。”
“好。”
两人找了个茶摊坐下。
“嘉笙,你能跟我说说你吗?”
“嗯?”
“你从小到大有什么趣事。”
“好啊。”
“我小的时候在城中学堂念书,家中长辈看得严,没什么有趣的,倒是十五岁时父亲把我送去留洋……”
“想不到嘉笙还这么好学。”
“啊?”
“一般很少有姑娘家被送出去学习的。”
“是啊……”大家小姐都早早定了亲,又怎么会送出去。嘉笙忽觉得一阵恍惚,好学吗?也没有,那她为什么留洋来着?“呵呵。”她干干地笑着,看着外面的雨幕有些模糊,怎么自己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留洋来着?自己到底为什么啊?
四
雨停之后,两人就作别。
“小姐,你回来了。”柳嫩在门口接嘉笙。
“父亲呢?”
“老爷在书房。”
嘉笙走到书房门前,敲了敲门。
“嘉笙?柳嫩说你出去了,雨那么大,怎么想着出去啊?”
“父亲,”她说着停了会,“你为什么把我送去留学?”
顾父手中的笔一顿,“怎么会这么问?”
嘉笙低低道:“我就是有些好奇。”
“赶时髦啊,那时正巧都有人去。”
“是吗?”嘉笙觉得有哪里不对,顾父抬眼看自己的女儿,发丝微湿,贴在脸庞,“那也不用十年吧?”
“他跟你说了?”
“他?”
忽的,顾父大力扔掉笔,“他明明说好了结心愿就走的,怎么能告诉你这些?”
嘉笙没来由地惶恐,这些莫名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父亲是说沈未来吗?”
“嘉笙……”
嘉笙避过顾父伸来的手,“究竟,怎么了?”
顾父摸出一颗珍珠,在微黄的灯光下泛着润白的光,珠间有个洞,应该是某样饰品上摘下来的。
嘉笙伸手接过珠子,电光火石间,她看见漫天飘着白色的纸钱,随风的招魂幡,还有他攥着她璎珞上的珍珠脱力的手,她喃喃:“他死了……”
十年前东城戏园。
在楼梯阶上,顾嘉笙和沈未来分享着一包葡萄干。
“未来,你什么时候才能登台啊?”
沈未来摇摇头:“不知道。”
“老班长就知道押着你,哼!”
“笙笙,等我登台了,你会捧场吗?”
“你这不废话吗?”
俩人正你一言我一句,突然传来喊声,“大小姐,我要回去了,再不走天都黑了!”
“糟了,”嘉笙蹦起来,“沈未来,明朝再会!”
“嗯。”
乳母牵着嘉笙,数落她,“你不是五岁,是十五岁,都快嫁人了,怎么能跟男子混在一起,还是戏班子里的。”
“我不嘛,我喜欢沈未来。”
“哎呦呦,祖宗,这话能乱讲!”
“我喜欢未来,很喜欢很喜欢。”
五
老班长再怎么欺压沈未来,他天资优秀,终是得到了登台机会。
顾嘉笙早已记不起那日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只记得昏黄的灯光下,他画着油妆,可她依然觉得那很好看。他的嗓音清润,唱着什么思君慕君,听得她脸红。
顾嘉笙在后台拉着正在卸妆的沈未来,咯咯笑着,不像个大家闺秀,像个小傻子。
“你终于登台了,终于成功了!”
沈未来任由她笑闹,等到终于安静下来,他抱着她,轻声地说:“笙笙,再祝贺我一下吧。”
嘉笙弯了眸子,勾着他的脖子,将吻印在他的唇上。
她说:“沈未来,祝贺你呀。”
他揽着她,在后台的阁楼里,深吻,地老天荒。
乳母一如既往地来逮人,“哎呦,小祖宗,都说过多少次了,别去别去,老爷这回可不得收拾你!”
“我不管,我要和父亲抗争到底。”
“你父亲肯定把你打包嫁人!”
可想而知,大户人家的小姐和社会底层的穷小子,结局永远都是那个结局。
顾嘉笙私奔了,但奔到一半还没找到沈未来就被人劫走了,顾家家大业大树敌众多,劫走顾家小姐是多大一笔活啊。
顾家派了很多人,都没找到,顾父甚至都想放弃了。
但是姻缘线,姻缘线,叫得不会没有来由,总有一条是牵着我和你的,也只有我能找到你。
救回嘉笙的是沈未来,死了的也是沈未来。
顾父说:“如果你是活着回来的,我或许会同意,但你要死了,嘉笙不能跟你走。”
嘉笙说:“沈未来,我会嫁给你,从前会,现在也会。”
生命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倒流,沈未来会死,无法改变。
最终的最终,顾嘉笙跳楼未遂,失忆被送走。
六
前几个艳阳天积蓄的雨都在一天之内落下。
嘉笙手里攥着珍珠,奔去城外。
十里护城河,一川垂堤柳。
尽头是他的墓,她的归宿。
顾父说她回来后就着手她的婚事,但屡次不成,当时封建迷信还在,觉得诡异,便请了高人,才知他的魂魄一直徘徊于此,拦去了她所有的姻缘。顾父请高人与他谈判,他的要求是只要再见一面她,他便了去心愿离开阳世。
嘉笙浑身湿透,竭力奔向他。
大雨滂沱,孤墓边清润的男子撑着油纸伞。
他含笑,招手。
他轻唤,“笙笙。”
他说:“对不起,还是让你记起了这些伤心事,但是你知道的,鬼魂有怨,我就想再知道一次你爱我,很自私。”
他俯下身,轻轻吻她,每一次轻吻都化作碎碎的星芒。
“就是这样,却也让你痛苦不堪。”
嘉笙哭着而来,至此,她已经摸不到他了。
“笙笙,你等等,再等等,我走了,就不会痛苦了。”
沈未来的身体开始虚化。
了却夙愿,魂归阴阳。
有银色的光芒向嘉笙飞来,斑斑点点,洗涤她的记忆,她觉得四周开始模糊,她跌坐在地上,手撑着满是碎石的地面,被划破,鲜血刺目,她不断后退,“我不要……”
泥泞弄脏了裙衫,看着空无的一切,湿透了的小姑娘放声大哭,“我不要……不要忘记你叫我笙笙的模样!不要忘记你……我不要……”
七
——笙笙,再祝贺我一下吧。
——我会嫁给你,从前会,现在也会。
一场少年情事,一夜淋漓大雨。
尘世铅华尽褪,初阳拂过每一寸斑驳之地。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踉踉跄跄。
不过是最普通的桥段,不过是又一次的遗忘。
目光所及,天地寂寥如往,忘却自己,忘却深爱,走向陌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笙笙是谁?为什么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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