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返老还童以后

　　这轿子里斜坐着一个俊逸青年，双眸微微阖着，面容苍白失血却安安稳稳的，仿佛只是睡着了。

　　的确是谢鸣。

　　然而又不大像，因为在薛殳印象里，这崽子从没有这样安静乖巧的时候。两人一见面，他只要看到谢鸣挑起的眉毛，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纸人滑稽地摇了摇头，一个翻滚跃到了谢鸣的腿上，随后又从腿到肩膀，再从肩膀到耳朵。用两只粗制滥造的爪子扒拉着他白皙的耳朵，拼命喊道，“谢——鸣！谢——鸣！”

　　压根没有用。

　　薛殳只好从他耳朵上飞速跳了下来，又将纸片身紧紧贴在了轿壁上。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轻而缓地逼近了。

　　那几个十二幻阁的女子对着前方微一欠身，道，“徐先生，人已经送到。”

　　徐飞镜笑道，“多谢几位姑娘了。”

　　说完，他便伸手召来一个汉子，紧接着那厚实的轿帘就被人从外掀开了。轿子里面黑漆漆，轿子外因阴雨天也没有多少光，加上纸片人太小，那打开轿帘的汉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汉子伸手进来，干脆利落地将谢鸣抱出了轿子。

　　薛殳则趁机飘进了谢鸣的袖子里。

　　他再抬起头时，幻阁的女子们已抬起轿子悠悠然地往回走了，一片朦朦胧胧的雾里，那曼妙的身姿很快便消失无踪。

　　十二幻阁竟然真的送了谢鸣过来。

　　他不在郢州的这十来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那月圣女……”那汉子长得壮实，声音倒是清朗，说到这里竟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

　　“愿赌服输。”徐飞镜却浑不在意地负着手道，“若是我输了，自然也会遵守承诺。”

　　“啊……”那汉子张着嘴巴，似乎颇为讶异，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徐飞镜便嗤笑一声，嘲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过就是娶个女人罢了，有何不可？”

　　“……”那汉子大约是无言了，许久没有动静。

　　这时候，徐飞镜已经继续往前走了，一面走还一面道，“再说，她那么喜欢我，就算我输了，也总有机会把谢鸣要过来。”

　　薛殳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对了，阿晦如何？”徐飞镜伸出手指，若有若无地撩起一朵花。那花本就是这庭院难得的活物，只是被他这么勾手一抬，竟骤然枯萎，刹那间便失了色泽。

　　汉子道，“小公子已经醒了，正在卧房里。”

　　“好，让他过来吃早饭，然后，将那位薛道长也请过来。”徐飞镜说完，瞥了一眼谢鸣。他此时的目光里匿藏了炽热的情感，仿佛是在看一件极为珍贵的死物，却又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就带着这种一言难尽的眼神，对汉子道，“至于十三夜，就放进地室里吧。”

　　“遵命。”那汉子颔首应道，随后转身便走。薛殳悄悄把纸片头探出袖口，剩一只眼紧紧盯着去时的路，待这人走到地室将谢鸣关进一间房时，他又匆匆从谢鸣的袖子里飘下来，转而钻进了汉子的衣袖。等到出了地室，薛殳终于离开了那灰扑扑的袖子，乘风落到不远处的树枝上，又不知蹦跳了多久，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身体。

　　纸片先是落在了真身的胸口处，渐渐的，纸片身体开始化为灰烬。在它完全散于风中的同时，薛殳也睁开了眼睛。

　　“灵识离体”这种法术在使用后，会随机削弱五感中任意一感，削弱时间由使用时间决定。

　　因此再睁开眼时，薛殳的视线范围内便是一片模糊。

　　他稍微缓了下，才从树梢上跳下来。湛蓝道袍上露水尽数洒落，一滴不剩。再负手走在这院间时，便又是浑身上下一尘不染的翩翩少年，只是为了看清前方事物，眼睛仍然眯着。

　　那汉子来到后院时，便看到他这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他走上前，作了一揖恭敬道，“在下许三，奉徐公子之命请小道长去正堂用饭。”

　　薛殳还了一礼，笑道，“烦请等等，贫道先收拾一下。”

　　许三似乎愣了一下，随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慢慢退出了院子。薛殳见他走了，终于缓缓舒出口气。

　　装没瞎太难了。

　　他却不知，此时许三正边往外走边嘟囔:“这小道长还礼的方向为什么是对着树丛的……”

　　莫非这也是传说中的道家礼仪？

　　待薛殳收拾完，他那“睁眼瞎”的状况总算好了一些，不至于走个路还撞树。

　　许三在前头带路，他便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转过一处回廊时，薛殳余光一瞥，瞄见回廊的红木杆上隐约有焦黑的痕迹，忽而转过头道，“听闻徐府在几年前曾遭遇一场大火。”

　　许三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随后他微微偏过头，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场火。”

　　薛殳又歪过头，问，“那么徐府的人，是除了徐公子，都在火里被烧死了吗？”

　　蓦然听到这话，许三颇为讶异地回头望了薛殳一眼，心想这小道士果然年纪太轻，说话这般直言不讳。

　　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老爷夫人他们都没事……只是在大火后就离开了这儿。”

　　薛殳挑了下眉，他这说法倒是和徐飞镜的一样。不过还有点不对，如果都没事，徐飞镜的夫人是怎么回事？

　　两人来到正堂时，徐飞镜正同徐晦说着话，看样子交流得十分愉快，甚至平日里都不怎么笑的徐晦也不由勾着嘴角。

　　徐晦一偏头便见到他，正要招手，徐飞镜却低下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这孩子于是颇为矜持地放下了手，乖乖等他自己走来。

　　他已经换了件体面衣裳，比在绣庄穿的那件不知好多少，如今端坐在那儿，就如同个世家贵公子。

　　“薛道长来了？请入坐吧。”徐飞镜笑道。

　　薛殳道，“徐兄客气了。”

　　“哪里？你是阿晦的恩人……”徐飞镜说着说着，忽而叹口气道，“这孩子自幼便失了双亲，没想到他那姑姑也如此恶毒。”

　　薛殳点点头，正色道，“正是因为如此，贫道才更希望阁下能好好待这孩子。”

　　听到这句话，徐晦莫名红了脸，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哈哈，”徐飞镜笑了一声，伸手揉揉徐晦的头发，回答道，“这是自然，毕竟如今……我俩可以说是对方唯一的亲人了。”

　　薛殳喝了口粥，不作应答。

　　徐飞镜此人便是他没有交过手，也听过许多传闻，诸如他在为人解蛊时尝试的方法有多惨绝人寰。至于是真是假，虽然无从考据，但人身上的气质是难以改变的，徐飞镜虽然总是微笑对人，但他那双眼睛，却冷酷至极。

　　只不过，徐晦身上没有蛊毒，于他来说并无利用价值，反而处境要安全些。

　　这顿饭不知另外两人如何，反正薛殳是没尝出什么味道。除了情势原因，还有一方面是藏涯道尊自己挑食。不但无肉不欢，又对肉类食物的做法挑剔至极。因此这“事儿精”只象征性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严肃道，“徐兄，贫道此次下山并非没有任务，于情于理都不该在贵府多留……”

　　还未说完，徐晦忽然将头从饭碗里抬起来，忍不住接道，“对了，你说你要找人……”话音刚落，没等薛殳说话，徐飞镜就轻轻一巴掌拍到他头顶，淡淡道，“第一，不该在别人说话时插嘴;第二，食不言。一连犯了两条，我刚才教的，都进了狗肚子里？”

　　徐晦仰头看他，随即似有似无地伸手摸了摸头，却当真缄口不言了。

　　薛殳眸光微微一动，紧接着便转过头道，“所以，待会儿贫道便要告辞了。”

　　徐飞镜貌似很惊讶，“这就要走了？”

　　“正是。”薛殳一笑，“只是临走前，贫道想同徐公子要一个人。”

　　徐飞镜似乎更加讶异了，挑了下眉头才道，“不知道长要的是哪位？”

　　“谢鸣。”没有丝毫犹豫。

　　“不行。”同样没有丝毫犹豫。

　　薛殳眯起眼睛望了望他，眸中冷意乍现，“为何不行？”

　　徐飞镜道，“恕我直言，薛道长，你这话问的本身就很奇怪。谢鸣是在下赢了赌约才得来的，如今便是在下的东西，岂是你说要就能要的？”

　　这话说的的确没毛病。若在别的情况下薛殳也赞同这个理儿。可惜，如果不在理的是他自己，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了。

　　他站起身，广袖一拂，寒气森森地逼问道， “容贫道问一句，是谁告诉你谢鸣是你的东西？阁下莫非不知他乃郢州谢家之主吗？”

　　见这两人之间的氛围豁然剑拔弩张起来，徐晦不禁绷紧了腰背。然而，在他抬起头触到薛殳目光时，他才猛然感觉到此刻的薛殳与他这些天认识的不大一样，或者说，这样的薛殳才是真正的薛殳。

　　徐飞镜闻言怔了怔，却不但没有被这气势吓到，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薛道长……你的消息未免也太闭塞了。郢州谢家早就换了主子，而谢鸣就是那位新家主送给十二幻阁的礼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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