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大人很难搞

　　草长莺飞，春去冬来，一晃又是半年。

　　就好像一锅水到了沸腾前的临界线前时，它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这半年，整个局势都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各方压下动作，绷着神经，静静蛰伏，伺机等候着那注定一刻的到来。

　　而处于战争两方交界之地的葛瑶却委实是中规中矩。她处理公务，教导弟子，半年来一反常态，甚至连湾葛城门都没出过，似乎突然间便消了戾气，甘于平淡地守着城池——而这对不久前刚打过几仗的边境局势来说，委实是不寻常的。

　　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只雌豹不过是暂时收敛起了爪牙，她懒洋洋眯着的眼瞳深处仍是灼灼燃烧的烈焰，她仍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亮出雪亮的爪子。到那时候，恐怕才真是……血雨腥风，伏尸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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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彦初三年，白塔。

　　云赋站在荷花池畔，风鼓起他的衣袍，卷出奇异优美的弧度。身后的侍卫们全都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大祭师素来是个温和的人，然而这个时候，身上冷冽的气息几乎铺满了这块场地，眉目间俱是肃杀之意，清俊的五官间竟是说不出的锋锐。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繁杂的脚步声，阿醉拖着华丽的裙摆匆匆走出，云赋才回转过身子，声音冷得仿佛掺杂了冰碴子：“好了吗？”

　　“嗯，”阿醉似乎快速地叹了口气，然后应道：“都准备好了，喊他们回来吧。”

　　云赋点了点头，空气中的温度在这一刻冰冷，谁都不愿说什么。直到信鸽全被放出，翅膀拍打的繁杂声音熙熙攘攘挤满荷花池。

　　是时候……收网了。

　　湾葛城天姬府，演武场。

　　谁都知道半年前祭司大人捡了个孩子回来，谁也都知道玟天姬那逗猫逗狗的恶劣行径。狼崽子虽是在和宁的竭力争取下好歹摆脱了和发财的名字，成了葛瑶的义子和震。但无法避免的是仍成了这半年来葛瑶的日常娱乐项目。

　　葛瑶最近因着各方的博弈权衡，不得已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躲在天姬府里，规规矩矩的跟个千金小姐一样。

　　奈何这位向来活蹦乱跳的紧，半年关下来简直是活生生要她的命。于是满腔悲愤遂都撒在了这新鲜出炉的义子身上，成天见的教他武艺——简称单方面殴打，把好生生一个狼崽子给弄得蔫头巴脑的。

　　和震自幼便被四周的人推搡嘲弄，养出了个甭管见谁先龇牙的毛病，成天揣着他母亲临死前唯一留给他的匕首，十足十的野兽性子。如今被和宁葛瑶捡回去，虽然葛瑶素来没个正经，但也确实在诚心诚意地扶持教授他武艺。

　　他那脾气确是凶狠，刚捡回来时好悬没捅了葛瑶一刀。然而也如一只野生小兽般天然直觉敏锐，没多久便是信任甚至依赖着葛瑶与和宁。在被葛瑶教上了半年后倒似脱胎换骨一般，将那股子戾气都先藏在了内里。他收拾干净后也是齐整，如今看起来虽桀骜不驯，也别是挺拔俊朗。

　　而此时在演武场，正在上演着一个日复一日发生的惨剧。

　　一个少年拎着几乎等身的长戟的站在场地中央，虽是身量还未长成，却已是生得极为挺拔。加上那股桀骜不驯的精气神，便是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看两眼，赞一声俊秀。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个眉目明艳的女子，她一身便服，但能看出身材倒真是好，颇有分量的凹凸有致着。此时正随手抛着一把雪亮的大刀，那意态倒是轻松的紧。

　　少年绷紧肌肉，片刻后暴喝一声，提着画戟便向女子冲去。那一招真是没有丝毫留手，上来便是千钧之力压了下去，日光下枪头反射出灼灼光亮，，隐隐带着势不可当之势。

　　然而女子却没有后退半步，只是拎着刀站在那儿，也不知怎么的，便轻而易举的将那一招挡在身外。少年一击不中，抑制不住的后退几步，足尖在地上一点，毫不迟疑地又扑了上去。掌心里的画戟刹那间舞得迅疾，似乎都交织出了一张雪亮的网向女子劈头盖脸地罩下去。

　　女子挑着眉轻佻地勾了一抹笑出来，继而手腕微振，指尖用力，几步向前方推刀顶住枪尖，狠狠就将少年一把掼倒在地！她下手实在是很，少年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葛瑶笑吟吟地托着腮走到旁边，看了少年几眼，对着和宁颇为忧伤地叹了口气：“唉，我就说孩子留不得，留来留去留成仇，啧，这眼看着多大仇啊，刚刚差点就给我捅了个碗大的窟窿出来。”

　　站在一旁的和宁横了她一眼，没理会她，只是向和震淡淡道：“阿震，当时她拿刀顶住你的时候你不该同她硬碰，疯婆子的力气大得很。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把你那匕首拿出来捅她个对穿就好了。”

　　和震本来还满脸挂着不甘心，闻言立刻双眼一亮，响亮地回答道：“是！我下次一定这么做！”

　　葛瑶：“……”你这得是多想弑师啊，狼崽子就一点都不懂尊师重道吗！

　　在满腔悲愤下，祭司大人朝和震回眸一笑，无比诱惑道：“来来来，阿震，为师再给你喂喂招！”

　　一个时辰后。

　　完成日常娱乐项目的玟天姬大人心情舒畅，留下鼻青脸肿目测毁容的和震与被砸得坑坑洼洼的硬土地。

　　从演武场下来，葛瑶脚步轻快的哼着歌溜溜达达，和宁却是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沉默了下去。葛瑶仿佛没看到他的犹豫，一路脚步轻快地直奔书房。

　　进了书房，两人如往常一样各自开始日常事务的处理。直到静夫人过来，将房门推开，脸上是少见的严肃：“阿瑶，白塔来信了。”

　　葛瑶抬起头，目光中却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凝重，而是一种半解脱半欢快，又糅杂了许多不可知的复杂：“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啊。”

　　克孜蛮族勾结朝中大臣，意图扶持废太子为帝。而白塔也不知怎么掌控了大致的情报，准备趁此机会好将京城清洗一遍，以在将来腾出手来料理北疆时并无后顾之忧。故急讯玟天姬葛瑶，令其回京做好准备，以防蛮族偷袭。

　　那最后让水沸腾的一把火，终于烧了起来。

　　往后几年便是大火连城，流血漂橹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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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葛瑶打了十几年的仗，北疆驻守也是十年，但大规模的战役已是五六年都没有发生了。近几年都是些小打小闹，两方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着，也并没有折去多少兵马。北疆尊葛瑶为战神，但已是多年没有看见她最狰狞的面目了。

　　而这次她直觉阵仗极大，只留了静夫人坐镇天姬府。自己则在短短三天内收拾完了一应事宜，自己前往京城的同时派和宁带着诸位祭司前往最北边。她平常嬉笑怒骂无所不为，看上去最是不正经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却绝对的说一不二。

　　虽然几乎所有祭司出发往前线，但这仍是最深的秘密。整个天姬府看似松散，其实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和宁这次一直看着葛瑶安排事宜，交代计划，并没有插手分毫，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己一直看着长大的姑娘已经在岁月的打磨下由尖锐的原石成了温润圆滑的璞玉，强大美丽，灼灼光华。

　　等到终于收拾完，第四天早上，葛瑶独自策马从小道往京城飞奔。

　　她一路寡言，脑子里却实实在在一片混沌。她不那么敢去细想，只是一味机械地催马向前。白塔来讯，京中动乱，终于触碰了她深埋心底的那根弦。三天的忙碌里她能暂时抛之脑后，但如今脑子放空，往事不自觉中已是依稀眼前。

　　十年了……十多年了啊。

　　人这一辈子，到底又有多少个十年？

　　临走前的那晚，她与和宁点着灯做最后的整理，和宁在朦胧晦涩的灯光下问她，有没有悔过当年坚持远驻北疆，自此便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那时和宁的眉眼在烛光下显出一种低眉顺目的温柔出来，侧脸带着不自觉的脆弱迷惘，竟是超越性别的美丽朦胧。那一瞬间，葛瑶仿佛就明白了当初她的哥哥，为什么要那样疯狂不顾一切地去争取，直到最后两人都伤痕累累，各自天涯。

　　葛瑶知道，和宁这辈子，少年孤傲清高，青年经纶满腹，但到底算是毁在了那件事上。而她呢？放弃所有，孤身北上，她有悔过吗？

　　她当时仿佛只是笑了笑，说她不悔。

　　是不悔，国难当前，师傅他们以身殉国。于她，不过是二十多年生离，又怎能悔呢？

　　但不悔，不是不思念。闭眼沉思，午夜梦回，满满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那样刻骨铭心，那样鲜明地痛。二十年不见，二十年音信全无。她只知道那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最高的地方，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地权衡周旋……那该，比她还要孤独吧。

　　至少她几十年来用嬉笑怒骂去掩盖内心的寂寞，而那个人面对那没有血雨腥风却又更险恶的一切，却只能高高在上地强撑着微笑。

　　每想起这些，她……不是不心疼的。

　　这半年，她与和宁尽心尽力地养着当年的小狼崽子长大。传授武艺，教导经书，但从未让和震去学白塔传下来的一切。不是藏私，是他们真正在这个孩子身上寄托了自己未竟的一切，想让他能……自由的活着。

　　毕竟说到底，白塔的祭司们，活着是为了社稷江山，血战沙场，地位看似超脱，但哪一个又真正活得遂自己的意呢？都不过是撑着信仰，艰难地身不由己着。说是尊贵，其实可怜。

　　所以，她只希望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能活得快乐而自由。没有沉甸甸压在身上的江山千里，又有足够的本领傍身，这个孩子……想必一定能一生顺遂，无忧无愁。

　　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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