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雪

作者:彼淇之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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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一夜满关山


      泰定八年。虽有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说,可这塞外苦寒之地,究竟也感知到了春意。冰雪渐融,厉风一日胜似一日,卷起砂砾碎石如许。极目望去,天阴成铅灰的白,劲风扑在面上生疼,驱马而行的军士面上一如既往的坚毅冷硬,马蹄叩在砂砾地上的声音也是沉沉。前头略有骚动,不一会儿一阵急蹄,是右卫将军尉迟均手下的李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劲装英姿勃发,从前面拨马奔来,到尉迟均旁停下禀事:“说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被绑在路上,怀疑是奸细,这事诡的很,将军是否要审一审?”“只一个女子,”尉迟均略一沉吟,只道:“先拘着,到肃州再说。”
      眼下出了犍右城已久,离肃州仅有数十里路,早入了大历的范围,然而河西道关外千里戈壁,一色的寸草不生,与迦摩景色一般无二,风呜然而起,撕扯得凄厉悠长,尉迟均蹙眉远目,数里不毛之地,唯有尘土漫漫。出了塞外人烟便稀少,山麓水草肥美之处尤有牧民,离山麓越远的深处,河断了流,便是人畜俱无,只有商队路过时才会热闹几分,然而也是短暂的。千古荒凉,繁华寥落,莫不如此。
      向晚时分便入了肃州城。
      肃州刺史钱方德自是殷勤以待。早年钱方德追随大皇子,今上践祚后,虽仍比照依附的旧臣宽厚相待,未加以驳斥罢用,钱方德却不由不战战兢兢,行事越发小心。加之天子用人,颇多猜忌。天意不可妄揣,尉迟均是天子近臣,他不得不多留意些。
      钱方德已过不惑之年,人精瘦干练,一双眼睛更是练出来的精明。犒军夜宴上,大赞尉迟均年少英杰。年前尉迟均大军破粟亚王都,粟亚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割六郡与大历。据说天子朝堂之上闻讯即大喜,连呼天佑大历。天子虽然年轻,却内敛莫测,喜怒不形于色,更少有失态形状,可见是真的欢喜了。
      对粟亚用兵,起先朝中颇有反对之语。更有犯颜直谏者,言天下承平日久,安帝、成帝两朝休养生息,宜因遗策。就差没直说当今不尊祖训、好大喜功了。然而颤巍巍的老臣阻不住天子的进取之心。天子赏了触柱的齐训百两黄金以慰其忠,第二日便任命右卫将军尉迟均为行军总管,调发兵士达二十万之众,挥师西向。待得齐训养病归来,大军早就浩浩荡荡出了王城。天子此举,气愣了齐训的同时,也叫那一众功勋旧臣认清了现实。萧寔再不是当年那个在外戚与功臣掣肘之下束手无为的落魄帝王了——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不可小觑的人物。天子的征西之举并非心血来潮,而是预谋已久。
      既明白了这一点,那些旧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搬祖训引旧典的渐渐消停下去,只剩下几个标榜气节刚介不阿的翰林学士,梗着脖子,酸溜溜地作一些讽谕爱惜民力之类的赋。
      朝堂诡谲,风云覆灭,升沉历来不定。有百年簪缨一夕倒塌,也有寒门白身面圣对策。此次远征苏萨正是一个契机,天子是想提拔亲近,换掉一批与他离心离德的臣子,顺便警告抱着权势不肯撒手的勋贵为臣应有的本分。而经此一役后,尉迟均之名亦大盛河西。
      李方德注目尉迟均,也不由暗叹其言谈朗朗,气度从容不迫,璞玉之称不虚也。尉迟均素来得萧寔看重,尉迟氏与陇西李氏也是世代相交,极为亲厚。他手下的李愚少年成名,粟亚之战中更是率三万之众连拔七城,名扬天下,当真意气风流。
      夜宴方罢,已是月上凉天。天上无云无星,只一轮素月孤寂地挂着,朦朦胧胧的,像隔了纱幔一样看不清楚。尉迟均入了邸院,便觉冷冷幽香袭来,似有若无地,细微且清浅,有几分梅香的气韵。果然是栽了几株白梅,正正最盛的时候,一小朵一小朵的绽着,挤挤挨挨,淡白中透着绿,可怜极了。不知是疏于修剪还是特意为之,任这白梅的枝桠随意长着,却意外地生得极好,颇有一种疏狂磊落之态。
      他想起清若似乎是喜欢梅的。她总是赞梅的品格清傲,有孤世之风,也叹这世间懂梅者甚少,以欹枝斜干为美故而肆意摧折之,殊不知经过斫删的梅早失了其清刚不媚与天性自然。若是清若在这里,见了这几株梅必然心喜。
      军中事务繁忙,尉迟均议事,常有不觉到深夜的情况,今日李愚奏报完修整情况还尚早,尉迟均想起白日擒到的那个女细作,吩咐带了上来审理。
      西域细作一押上来,李愚便笑了。
      这女子要是个细作,也是个漏洞百出的蹩脚的细作。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奇特迥异。细作要不知不觉混入人群来打探消息,必然要作常人举止打扮,以不惹人注目为要。这女子也是土灰色的麻布裹了全身,只露出一张脸来,是最不起眼的打扮。然而她身上大约也只有这一点和细作一样罢了。
      士卒推攘她,她也就顺从地跪下,垂着脸,连眼睛都未抬起半分。看起来和长安城中贩卖的女奴没有什么区别。但即便是被绑缚着跪下,依然脊背挺直,秀挺如竹,自有一种刚强而不可夺的志态。
      虽然往常抓到的奸细探子有扮作畏缩怯懦的市井小民的,也有扮成清介迂远的读书之士的,有些气质总归还是掩盖不去。久经训练的探子眼睛中透着一股鹰隼的精明与警惕,格外机警灵敏。这些已经成为了身体的本能,而本能是最难骗人的,必有迹可循。
      李愚玩味地打量着,只是直觉觉得倒不像是个探子。因为过于秀气且好看了,她身上没有刑兵之气。
      其实西域人是很难让人觉得秀气的,大多眉骨和鼻梁生的高,眼睛凹陷,五官线条笔直凌厉,没有弧度转圜,和柔美自是挨不上边。这女子灰尘脏污之下依旧看得出不同于中原人的长相,高鼻深目,不知怎的却给人一种江南女子柔弱堪怜的错觉。
      他开口便用迦摩语调戏道:“灰尘掩不住姑娘的美貌,你比达毗图王冠上的宝石还要美丽。”
      那女子受惊地抬起脸来,尉迟均这才看见她的眼睛。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瞪得大大的,眉目分明的面容被鬈曲的乌发衬着,确实如李愚所说,尘土之下依旧不掩丽色。
      也不知道她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李愚于是接着问:“你是哪国人?”因肃州地近支离、鄢耆,又用支离话、鄢耆话、汉话各重复了一遍。
      听到汉话时,女子眸中倏地一亮,李愚便问:“你懂汉话?能说么?”
      她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急急开口,却是音声破碎,模糊嘶哑得简直不能分辨是哪一国的语言。看押她的士卒忙在旁说:“这女子自打关押以来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尉迟均这才漫不经心地说:“看样子倒不像是探子。许是哪个部落战败后被掳的女子吧。先治好她的嗓子,若是问不出什么,便放了吧。”随口又对李愚道:“你也该收敛一点了。老这样成什么样子。”
      李愚笑嘻嘻地接口:“关键时刻分得清轻重缓急不就行了。”
      尉迟均正色:“你姐姐既然托我照顾你,我便不能不管你。”
      李愚一扬眉:“我姐姐可没这么啰嗦。”一溜烟跑到门边,回过头偏又贱兮兮地笑着说:“你院子里那几株白梅开的不错,我看你愣了半天,一定是想到我姐姐了。”还没等尉迟均说什么,大笑着就跑了。
      肃州算是他们急行半月以来遇到的最大城池,在肃州盘桓几日,尉迟均下令在肃州休整士卒,李愚也得了几日在肃州城游荡。
      走在肃州的街道上,丽日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真有几分春天的感觉了。
      肃州地接西域,大街上的异域面孔,肃州人已经习以为常。看到路过的西域美人,李愚吹了声口哨,这西域水土虽然不好,却出美人,雪肤花貌的西域女子别有一番风情。酒幡迎风招展,一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却被几个浪荡子围着,惊惶地缩着。
      肃州民风奔放,也多浪荡游冶子弟,号称西北游侠,虽然未必很有坏心,但是却不少举止轻佻之徒,李愚出身游侠之风尤盛的陇西,自然熟知怎样和他们打交道,两下就把女子从他们手中解救下来。转向女子,这才道:“是你呀。”
      女子慢慢抬起头来,见是他,显然也是认了出来,惊喜一笑:“谢谢你。”
      是汉话,虽然不甚标准,咬字也略重,带着卷翘的大舌音。倒不难听,反而有一种浑厚低沉的韵味,如大弦嗡然而振,与她清越的嗓音奇异的融和起来。
      李愚道:“见你两次面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女子羞涩一笑,轻声道:“阿瑞那。”
      军中司刑讯的高定林在她嗓子好了之后又盘问过一次,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便放了她。李愚听回禀的说阿瑞那是苏萨战败时被掳来的,于是问她:“我听说你是苏萨人,现在停战了,不打算回家去么?”
      阿瑞那神情落寞:“我没有钱。”她指一指身后的酒肆,言简意赅:“正在攒钱。”
      李愚扬眉一笑,拉着她就出了酒肆:“这还不简单,我给你。”
      结果一搜身上,钱袋杳无踪迹,不知何时被顺走了。
      又是懊恼又是尴尬。他少年心性,未入江湖先慕江湖。听了一箩筐疏财仗义、快意恩仇的行侠奇事,本想拯落难女子于水火之中,未曾想江湖险恶,出师未捷身先死,始知那些话本子是骗人的。只是钱袋虽被偷了,却奇异地觉得好笑。
      阿瑞那也是掌不住笑了起来。与上次仓惶造次之下的蓬发垢面不同,这次虽然着的是西域女子最惯常的长袍,却有荆钗布裙亦不可掩的容色,一笑之下如灼灼春华,光艳照人,霎时肃州明丽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了下去。
      两个人都是身无长物,无计可施之下,相视一笑反倒同有一种落难人的惺惺相惜,拘谨与隔阂一下子就消解了,像老友一样一壁走一壁聊开来。
      李愚听阿瑞那说她的故乡桓耶城,那里房子的壁砌得厚厚的,是为了挡白日的炎热、夜中的寒冷。午后时日长长,日光白得耀眼,闷窒酷热,连飞蝇都懒怠动弹,入了夜却凉爽下来,到了下半夜甚至寒意砭骨。桓耶城中最热闹的时候是汉人商旅来时,会带来很多新奇玩意。她小时候得了一个飞燕形状的风筝,风筝上还系着鸣镝,一放起来就会有长长的哨音……
      李愚便说他的故乡陇西成纪,说大历的国都长安,说大历更南地方,有金陵美酒、吴姬如花。他年少即游历过半个大历,足迹更曾至西域诸国,讲起各地风土人情绘声绘色。
      阿瑞那说,我不相信,你看起来这么小,这一定是你听来的。
      李愚横眉竖眼说我都十六了。
      阿瑞那便笑:“你应该叫我姐姐,我十八了。”
      说到这个李愚便说:“我有一个姐姐,你和她同年。”
      阿瑞那却突然惆怅起来,眼睛雾蒙蒙的:“我也有一个妹妹,可是在城破时我们失散了。”
      李愚暗恨自己到这种时候便笨嘴拙舌起来,想要劝慰她却不得其要,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阿瑞那她妹妹必然无事。
      不过片刻,阿瑞那便擦干眼泪,努力微笑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只希望她能过得好。”
      到底不如一开始好兴致了,两人便往回走,一路上默然无声。
      走到酒肆门口时,李愚才开口道:“我明天来找你。”声音闷闷的:“明天一定不会叫人偷去钱袋了。”
      阿瑞那终于笑了起来,诚挚的眸子望着李愚,不必说,李愚知道她的感谢。
      可这时他反倒不觉得开心,而有一种歉疚和羞愧在心头。往日他只觉得驱马快意,踏贺兰山缺,现在却头一次思考起自己所向往的战争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或许破虏开疆、建功立业是天下男儿所心驰神往的,但像阿瑞那这样无辜的弱质女子在战乱中却只能遭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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