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吟

　　能让景家少爷以叔辈相称的，轩叔。
　　轩建文嗯了声，面容间的冷澈之色舒缓不少，淡淡笑道：“看你犹豫这么久，还以为，你要管轩叔喊爸呢。”

　　爸……他还巴不得早点喊爸呢！
　　景杭被揶揄得面上滚烫，正想厚着脸皮问该喊哪个爸。轩建文松了他的手，由枝头一梢荡至其身边，坐下道：“一个人来的？”
　　“嗯，早上刚从鹭岛来的。”景杭如实答道。

　　“鹭岛啊——”轩建文不由自主拉长尾音，转而又问，“在鹭岛呆了多久？”
　　景杭眸光一滑：“大概有一个半月吧。”
　　轩建文：“那……你见到她了吗？”

　　这个看似隐晦、实则毫无保留的“她”不可能指代第二个人。
　　景杭半抱着却云剑，手心不由得浮起涔涔冷汗。
　　在轩叔面前，不……说得准确些，是未来的准岳父面前，当然不能说自己砍了对方闺女一刀。那怕是媳妇还没追到手，准岳父先把他大卸八块扔进林子里喂鸟了。

　　“见到她了。”景杭问心有愧低头笑道，“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
　　“有把你关门外不让进屋吗？”
　　“当然有啊！可就算关了门，也拦不住我爬窗嘛——”

　　大抵是准女婿没脸没皮的回答飘进心坎里，拂得轩建文淡然一笑，拍拍景杭的肩：“来调查北新桥的案子吗？”
　　景杭似领悟到了什么，忙问：“那您……”
　　“不用那么客气，直接喊‘你’就可以了。”
　　“噢，好。”景杭改口，“轩叔，你知道些什么吗？”
　　轩建文摇头：“北京终归是萧家的地盘，国安部一时半会还插不了手，双方还在协调中。不过有人猜测与锁龙井有关，只不过萧家坚称海眼没问题罢了。”

　　锁龙井——景杭心头一个咯噔，疑云顿生。
　　民间传说北京地下布着十二个海眼，海眼相连起的格局恰似一条龙。而北新桥附近的海眼恰好处在龙的眼睛上。其正上方砌着一口井，数条腕口粗的锁链由井口吊进井中。至于井下到底有没有龙，则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轩建文眸光凝望着远方，问道：“怎么突然关心起国安部来了？”
　　“也不是，有些在意的事刚好和北新桥擦了点边。”景杭拿手揪着发梢卷，“轩叔，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轩建文：“嗯，你问吧。”
　　景杭：“不知道轩叔认不认识一个人，姓陆，与夜狼有关。”

　　虽说轩建文年过五旬，却难在那张俊而清朗的脸上看出岁月过多的痕迹。眉浓眼清，唇抿似薄刃，由此可窥见出几分年轻时的模样——想必在那个蓝布衫当道的时代，也是集万千注意为一身的存在吧。
　　只不过，当其面色凝然、不苟言笑的时候，便和轩漓一样拒人三分远，陌生而疏离。

　　“姓陆的不知道，国安部已经很久没出现哪个姓陆的有兴风作浪的本事。至于夜狼——你是说三年前，你们追查的夜狼吗？”
　　景杭忽然抿住了温润柔软的唇，点了点头。
　　树影斑驳，倒映在轩建文线条利落的面颊上，漆黑深邃的眼瞳望着他道：“对不起，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景杭：“……”

　　这三年来，他夜以继日辗转不眠。虽非人父，但在景杭看来，轩建文绝不可能轻易接受女儿死亡的事实，甚是无动于衷。除非……
　　直觉告诉景杭，轩建文应该知道些什么，却对他避而不谈。
　　亦或者——不止轩建文有所隐瞒，而是整个国安部都深陷在某个暗无天日的谎言之中，连着他们一并蒙在鼓里。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回去。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问吧。”
　　说罢轩建文纵身跃下枝头，宽松的衣料贴服着肉身，隐约勾勒出饱满流畅的肌肉曲线。景杭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轩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景杭从后方追上问。
　　轩建文同其并肩而行，道：“有人让我来带你回去的。”
　　“咦……谁呀？”景杭更是好奇。
　　“是你认识，却又想不到的人。”
　　“唉，轩叔你就别卖关子啦——”

　　平心而论，虽以“叔”字相称，可在景杭心里，轩建文更近似父亲般的存在。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总想着把人家闺女的大名拐上户口本的缘故。
　　“没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轩建文话锋一转，忽道，“你的感知能力似乎有点问题。”

　　轩建文温和不失力度的语气巧妙填补了话题的尴尬，景杭闻之微愣，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笑道：“是吗？轩叔从哪看出来的？”
　　“就刚刚。”轩建文竖起一根正对树顶的指头，顺势望去，树枝上零零散散站着几只小鸟，纷纷歪头俯瞰他俩。
　　景杭打心底一沉。

　　“这些鸟妖都是上树之后陆陆续续飞来的，但你一只也没发现。包括我近身的时候，已经刻意夸大了动静，你的反应仍是慢了一拍。归根到底，我猜，是你的感知能力出了点问题。”
　　轩建文领着景杭走到停在不远处的宝马旁，按住车钥匙上的解锁键，门把发出嘟的短促开锁声：“能正常感知妖气么？”

　　景杭摇头：“只能感受到很淡的妖气，如果是经过刻意隐藏过的，基本就感受不到了。”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三年前。”景杭嗤地一哂，似在自嘲，“不仅是感知力，灵力也大不如从前。甚至……连龙都召不出来了。”

　　轩建文一时无话。
　　他坐进驾驶室，拧过直通点火开关的钥匙，踩下油门。洁白光亮的宝马好似一匹绝世白驹，向着背离北新桥的方向一骑绝尘而去。

　　等候红绿灯的时候，沉默几许的轩建文再度开口：“应该是你的青龙之力出了点问题。”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景杭盯着正前方信号灯由红转绿，“但我没有受过重伤。”
　　“不一定非得是重伤，也有可能是……”

　　“是”字后面的话未来得及说出口，左前方，一辆时速足有一百八十公里的死亡轿车横冲了出来，向着正通过十字路口的宝马倏然撞去！
　　眼看着避无可避，轩建文当机立断往右甩死方向盘，宝马车轮抵住了惯性作用，强行九十度横过车身——
　　说时迟，那时快，死亡轿车撞上宝马车尾，瞬间沦为两块硕大的废铁，连同车中人一道翻出防护栏，轰隆隆地打了几个滚，冒烟不动了。

　　夜至深处，轩漓自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如雨下。
　　她已经很久没像今晚这般早早入睡，又因毫无来由的不祥预感半夜醒来。
　　景杭……轩漓下意识抓来手机，不顾暗中屏幕刺眼的疼痛，手指颤抖地打字道：【景杭，看到微信回我一下好吗？】

　　按下发送键，顺着通讯信号乘风而去的消息犹如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没事的，景杭这时候应该在睡觉，没事的……
　　滴答滴答——时间的流逝使人烦躁，轩漓辗转反侧，终从床上坐起，沉闷的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勉强定了定神，身披质地轻薄的睡衣爬下床。纤纤玉足踏在冰凉的瓷砖地上，冻得她一个激灵，反倒静了下来。

　　窗外，浩渺的鹭岛大地在海潮的拥偎下睡色安详。
　　轩漓反身打开衣柜门，换了套能出门的便服，头也不回踏进夜色之中。

　　直到太阳照得烧屁股，夏子期还趴在床上睡得一塌糊涂。
　　轩漓推开房门，迎面扑来刺骨的寒意吹得人鸡皮疙瘩顿起。定睛一看，室温十八度。可怜那老式空调一把年纪，非得饱受拉筋动骨的摧残。
　　她盯着夏子期销魂的懒懒蛋内裤半晌，从仓库里捡了只涂涂玩剩的尖叫鸡进来。

　　“咯呀——！”
　　尖叫鸡腹部受力，发出一声高昂且陡转直下的惨叫。吓得夏子期骤然惊醒，转体三百六十周滚下床，跌坐在地。眯眯眼，望见轩漓蔑视众生般的高冷范儿，张口便是：“哇啊！！”

　　正打算烧水的林放听闻惨叫，匆忙拎着空水壶赶来，看见夏子期扯着被单挡住光膀子，委屈巴巴：“你看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
　　“得了吧，你这一身五花肉倒贴我都不想看。”轩漓颇为嫌弃地转头问林放，“你想看吗？”
　　林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双臂交错画了个惊恐的叉。

　　“给你二十分钟时间洗漱干净。你呢？早餐吃了吗？”
　　林放来回掰动开关，按得水壶盖叭吱叭吱响，愣了好一会，才顿悟老板原来是在问自己：“还没呢……”
　　轩漓神色一宽：“行吧，你也等我会，有什么想吃的吗？”

　　“土笋冻！”夏子期半个脑袋还陷在衣服里没钻出来，胡乱叫唤。
　　“你除了土笋冻还能不能有点新意？！”
　　夏子期的议题惨遭驳回，委屈坏了。轩漓掏出墨镜往耳郭上一勾，那架势，与其说是买早餐，倒像是去集市上和人干架的。
　　太阳当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十天半个月不露脸的老板不仅连日早起在店里出现，甚至一反往常，大发慈悲地出门替其买早餐。
　　趁着烧水的工夫，林放站在院中，同满嘴泡沫的夏子期面面相觑。

　　“干嘛老看我呀，老林？”夏子期和螃蟹似的吐出一串白泡泡，“爱上我了呀？”
　　林放嘁了声：“你以为我像你一样gay啊？”
　　“诶！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gay了！”夏子期快刀斩乱麻漱干净口，“腐眼看人基！”
　　“明明基的是你！别拉我一起下水！”

　　两老大不小的纯爷们一言不合，竟在青天白日下争辩起攻受、体|位、谁是零谁又是一来。话题形同坐上和谐号动车，呼嗤呼嗤跑得飞快。
　　“停——！”林放受不了了，“咱们换个话题！”
　　自诩笑到最后的夏子期得意地挑眉，嗯哼一声，拧干毛巾抹了把脸：“你怎么看见学姐老和耗子见了猫似的？”

　　林放刚要走，又转过身：“难道你不怕她吗？”
　　“当然不怕啊！有什么好怕的。”夏子期拿巴掌盛了点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抖头上，薅起乱毛来，“等你入了我们这行就知道，什么奇葩怪脾气都有，学姐啊……嘴毒归嘴毒，一颗心剖开来白花花的，简直就是天使和恶魔的结合体……”
　　“呕——”

　　林放早饭还没吃，就被恶心得胃里翻滚：“同样都是降妖师，你和他们区别怎么这么大？”
　　夏子期回答得倒轻巧：“那是因为我对当降妖师没兴趣呀。”
　　“……还有人不想当降妖师的？”林放纳闷。
　　“当然有啊，降妖师又苦又累，面上看着风光，私底下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烦死人了哦。要不是我妈逼得紧，我早就退学不干了。”

　　林放听得嘴角微抽：“不当降妖师你想嘛？”
　　“我啊？想想……”夏子期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当个技术宅呗，专门研发些高科技的小玩意。时不时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比如说……”
　　“秋叶原。”林放道。
　　“对对！AKIBA！秋叶原！”

　　夏子期被人戳中开关，开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啊——我超想去那的啊！女仆咖啡厅、电玩商店、漫画书店……还有AKB48的握手会！简直是天堂好吗！”
　　“那就去啊！不要犹豫！”林放怂恿他。
　　“没钱啊！”不说则以，一说则坠入地底，夏子期哼哼唧唧掏出掌上游戏机，顿时哀怨，“我妈没收了我的护照，还限制我的零花钱……”

　　“唉，惨惨惨……”林放问得起劲，一时半会没刹住，“你妈一个月给你多少零花钱？”
　　“原来是三万一个月，砍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一万了。”
　　林放：“……”
　　得，降妖的多半是有钱人，如此简单明了的理怎么就老不懂呢？！

　　林放悻悻地回了屋，后头跟着兴致满满的夏子期，捞着他的肩膀活像社区查户口一样问不停：“老林，你也喜欢二次元呀？”
　　“还好，偶尔看看，没到你那程度。”
　　“和程不程度没关系！喜欢就可以了呀！”夏子期如同晒化了的橡皮糖，糊在林放身上，“你喜欢看什么样的动漫？机甲？后宫？搞笑？黑暗系？还是周刊少年JUMP？”
　　“都有看！别老粘着我！好热啊！！”

　　林放越把夏子期往外推，那厮越是得寸进尺。看来说阿拉斯基还高估了他，明明就是拆迁队派来的哈士奇嘛！
　　“我猜猜——你是不是喜欢御姐？胸大腿长的那种？”
　　“不是！”林放一掌糊在对方脸上。

　　夏子期死活不松手：“那就是萝莉咯！”
　　“不是不是！”林放连跪下唱征服的心都有了。
　　“哇靠！不是吧老林！你居然喜欢大吊萌妹？！”
　　“去死吧你！”

　　夏日的骄阳炙烤着大地，挥汗如雨的青年们滚做一团，插科打诨，肆无忌惮。两人从院子打到屋里，打得夏子期连连讨饶：“我错了老林！别、别挠肚子……哈哈哈哈……！”
　　“笑笑笑！让你笑！”
　　林放懒得和他闹，见好就收。谁知刚站了半个膝盖起来，夏子期猝不及防地抱住另外半边腿，还他摔了个狗啃泥！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林放小腿一夹，将夏子期偷袭的手卡在腿缝里，后腰发力，胯部下顶，继而带动上半身抬起，以猛虎下山之势掉头反扑！
　　“哇啊——！”
　　夏子期白白挨了记猫拳，震得他隔夜饭都要涌上来。正狼狈的时候，忽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外飘来，环配叮当，清甜悦耳，边笑还边道：“你们在干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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