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吟

　　华新路拐角，涂涂拍了拍景杭胳膊，软乎乎道：“就是这啦，大葛格。”
　　景杭抬眼扫过打烊了的沙茶面馆，蹲身，把小家伙平放在地上，再摆摆手，道了句：“回家去吧。”转身便要走。

　　“大葛格等等！”涂涂拎着毛绒绒的衣摆，像只圆滚滚的白团子，站在路中央叫住他，“你们……是不是要找黑鸦呀？”
　　景杭停下脚步，蹙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黑鸦？”
　　“我……我不小心听到的……”

　　景杭侧首回身，见小家伙低头对着手指，一双兔耳贼溜溜地转来转去。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兔妖的听力要比人类来得敏锐，想必是听到了自己和赵晗秋的对话。他微微一笑，嘴角挂着习惯成自然的礼貌笑容，问涂涂：“你知道黑鸦吗？”
　　“知道呀……”涂涂眨巴着大眼睛，“可大葛格找黑鸦做什么呢？”
　　“唔，为什么呢？大概因为黑鸦是坏人。”
　　“不！不可以！”涂涂细嫩的小嗓门在夜里咋呼，“黑鸦不是坏人！”

　　景杭心尖嗡地一颤，压低了声音沉沉道：“为什么说黑鸦不是坏人？”
　　“因为阿娘说，如果没有黑鸦，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就要遭殃啦……”
　　景杭听得愈发疑惑：“你的意思是，你娘和黑鸦打过交道？。”
　　“总……总之不是坏人啦！不说不说啦……再说娘就要打我屁屁啦！”

　　涂涂边说边捂着耳朵跑了，小短腿翻上台阶，往卷闸门留下的缝隙里一钻，徒留景杭一人站在大马路上。面色犹如凝固了的石膏，煞白而僵硬。
　　他头也不回地回了浮生道，赵家兄妹已经走了，只留下案上一枚火红色的万木回春丹，丹下压了张字条，用蝇头小楷写道：
　　“明晚六点，万国夜总会门口见，抓妖。”
　　翻到背面，还有一行字：“吃药，别到时候拖后腿。”

　　想都不用想，便知是赵晗秋的杰作。
　　景杭攥着字条，一声哂笑，将其揉成团，丢进脚边的废纸篓里。抬手在顾晓冉额前轻轻一点，灵力顺着指尖悉数流进顾晓冉身体。等她醒来，夜狼也好、黑鸦也罢，不及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还是得去探个明白。

　　景杭一脚跨出店门，返身，又折了回来。如此往复，进进出出。
　　他最终选择站在店外，环顾四周片刻，飞速拉下卷帘门，再用飞刀代替报废的铁锁。刀尖上插着全新的黄符和古币，像一只不寐的眼，时刻戒备周遭的一切。

　　子时将近，离日历翻开崭新的一页已是不远。
　　景杭完美地隐匿在夜色之中，望着市局大楼依然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避开所有探头和保安，翻过高墙，直上十楼，站在白吟风办公室前。
　　门把旋之不动，大门依旧紧锁。

　　景杭从大衣内袋摸出一张符，熟稔地往门把上倏然一贴，捏紧两指，顺着开锁的方向微微转动。只听咔嚓一声响，门锁由内弹开。他撕了符，甚为小心地旋开门，钻进市局一把手的办公室里。
　　不，准确地说，是假冒的国安部特别处驻鹭岛负责人的办公室。
　　他没有贸然开灯，却在进门的瞬间，看见一抹白色的光，至纯、至轻，于空荡荡的办公桌上摇曳起伏，一直飘进了灵魂深处。

　　景杭轻捷的步伐停滞半晌，连同瞳仁一并颤抖、摇晃，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
　　他半跪着捧住那抹光，拳头大的光芒中央，一根顺滑细腻的白色羽毛腾空漂浮。摇摆半晌，轻轻地覆上左手，连同无暇的光一道，氤氲在被夜狼撕裂的伤口上。
　　一股说不出的冰凉感漫上心头。

　　景杭目不转睛地盯着左手。渐渐地，绷带上的血块渐渐游移成一行血色红字。不多不少，正好八个字，如烙铁般，生生烙印在景杭敏感而脆弱的视网膜上：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刹那间，白光倏然消失，浮现血字的绷带竟是自行松开脱落。露出齐整平坦的左手背，就像至始自终，从未受过伤一样。

　　夜色苍茫。
　　从远处看，“鹭岛北站”四个硕大的红字依旧兢兢业业地照亮半边夜空。候车大厅此刻仅剩下稀拉的进站人流，在万座皆空的绿椅上东一坨、西一块地开着花骨朵。
　　哒哒皮鞋声响，轩漓失焦的目光从拉杆箱上抬起，望着眼前戴着金丝眼镜、一丝不乱的青年弯腰，纤细白皙的手拾起地上的动车票。

　　“今日从鹭岛开往上海的最后一班动车是十七点零九分发车。改签成明早出发，还是能来得及的。”
　　“改不改签无所谓。”轩漓嘴角漠然一勾，起身从对方手里拈来动车票，“我不想走了。”
　　“嗯？为何？”
　　“因为我想证明一个想法。”

　　青年扶了扶金丝眼镜，将塑料镜托重新推回鼻梁上，道：“什么想法？”
　　“你昨晚说你看见了，要是三日之内我不离开，国安部派来的人便会发现我的存在。而在你先前的预见中，我的确听从了你的建议，买好车票离开了鹭岛。所以，无事发生。”
　　“嗯。”
　　“可你跑来动车站找我，说明后来你又看见我在临登车前一刻改变了主意，对吗？”
　　青年温文尔雅的目光注视着她，又道了一声：“嗯。”

　　轩漓淡淡然一笑，踮起脚尖，捏着青年的眼睛腿，缓缓摘了下来。那一刻，被镜片刻意掩盖住的眸子竟是泛着隐隐金光，同轩漓无波无澜的双眼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同样一件事，却因为某一刻不同的决定，使得未来出现了分歧。未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人的主观能动性、局势的发展、甚至是每一个被你我所忽略的细节，都会让所谓的预知出现偏差。你说，我这算不算是改变了未来呢？白吟风，不，应该说是——白泽君。”

　　轩漓几近挑衅的语气逗得这位名义上的市局老大欣然一笑，摇了摇头：你赢了。”
　　“哦？那我是不是要去买两串鞭炮放一下？”
　　“鹭岛有禁炮令。”
　　“那就在外岛放呗？白局该不会打算请我去市局喝茶吧？”

　　不痛不痒的扯皮后，白吟风重新戴上眼镜，垂眸望着她，柔声道：“为什么回来？”
　　“没为什么。”轩漓紧切着牙关，沙哑的嗓子定定道，“鹭岛是轩家的地盘，眼下有妖作祟，为害四方。我若是走了，还能指望有谁会来呢？”
　　“国安部。”白吟风道。
　　“国安部吗——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相信国安部吗？”

　　轩漓蓦然一哂，死寂多时眼底似有水光闪动，不知是泪，还是血。
　　她抬起头，注视着白吟风纤尘不染的双眼，淡淡道：“我想知道，你这双看透了千年兴衰和未来的眼睛，此刻看到了什么？”

　　白吟风笑了笑，颔首，温声道：“我看到了你。”
　　“看到我在做什么？”
　　“看到明天，不，应该说是今天，你去了万国夜总会。”

　　万国夜总会——轩漓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自嘲式地问：“是死是活？”
　　“至少出来的时候是活的。”
　　“还看了什么？”
　　“还看到有个人，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在找你。”

　　话音刚落的一瞬，轩漓动了动嘴角，却是什么都没说。她低下头，苍白的五指握住了拉杆箱手柄，半晌喃喃道：“那他……找到了吗？”
　　“不知道，我没看到。”

　　沉沉的叹气声回荡在候车室上空，轩漓拽着拉杆箱，在空荡荡的过道上走得飞快。伴随着万向轮在地板上留下的簌簌滚动声，她背对白吟风，抹了把眼角：深色的，黏糊糊的——视线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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