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饮

　　「帝都偳城·藏渊阁」

　　皇城脚下，有一处青墙灰瓦，格调素雅的高墙宅院，几只桃花从墙内探出头来。

　　门楣之上高高悬挂着前朝帝王御笔亲提的三个大字“藏渊阁”。

　　先知无限，饱藏如渊，称赞的正是阁主岸无崖博古通今，无所不知的智慧。

　　中州素有求仙问道之风气，那岸无崖一身灵气，颇有慧根却偏不走修真之路，半生游历山川名迹，四海求学，编撰著学。

　　回归大湮后创办学府，广纳贤才，传道授业，不论达官贵族还是寒门子弟皆可入学听课，一时引领大湮尚学风气。

　　桃李满门自然少不了学有所成者步入仕途，加官进爵。

　　眼见这间民间私塾渐成气候，为朝廷输送了不少栋梁人才，与朝中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殇帝索性赐名封赏，收为己用，故此才有藏渊阁今时今日的气势。

　　岸无崖也算率性而为，无心插柳，圆了心愿。

　　但比起藏渊阁皇家学府的这层外衣，世人更津津乐道的是岸无崖暗地里另一桩有趣的生意。

　　人人都说岸无崖的内室里，藏满了天下所有的秘密。

　　有秘密的地方，自然就缺不了想要探寻秘密的人。

　　见到岸无崖，你所问之事，皆有答案，敲门砖么，自然是金钱，至于数额么，据说多多益善。

　　但是三年前，藏渊阁突然贴出告示，岸无崖闭关修炼，从此甚少见客。

　　所见之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女人，二是需呈上一支日常所配的簪子。

　　告示一出，世人哑然，这算什么要求。

　　但岸无崖向来我行我素，难以捉摸，大家也就认了。

　　但凡有所求所问之事，只托家中女子呈簪去拜访，倒也行得通。

　　这不，所以那万福全才不能亲自前来，只托夫人慧娘去那藏渊阁走一遭。

　　这一日，慧娘早早地备好了簪子，置于锦盒之内，托丫鬟小心收着，跟万福全告了辞便赶赴帝都。

　　一行人的马车在藏渊阁门前停下来，丫鬟轻叩木门，出来一年轻清秀的小哥，接过锦盒便又将大门关上。

　　慧娘等人在门外站了片刻，门就再次打开，取簪的小哥端庄地行了个礼道：“少傅恭请万溪茶庄的少奶奶入内室讲话。”

　　慧娘内心一沉，百闻不如一见，一只簪子，那岸无崖就洞悉了自己的身份。

　　慧娘由小哥引着走进藏渊阁，一踏进大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谁也不曾想，朴素单调的高墙之内，竟是一番绣闼雕甍，瑶台琼室的气派，虽空旷肃穆却处处精致。

　　一条笔直宽阔的玉石大道直通远处的大殿，偌大的庭院除了这条玉道竟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其他的陈设，这样一来，反倒给人一种杳渺寂寥的庄重感。

　　慧娘走过玉道，登上高高的台阶，殿门自动为她敞开，她踏进去，未曾想殿内又是空无一物。

　　穹顶之上雕刻着两只栩栩如生的仙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有一刹那慧娘竟觉得那仙鹤的眼珠转动了。

　　来不及细看，慧娘便由小哥催着往前走，尽头又有一扇高大恢弘的殿门缓缓开启，门外是一条幽暗狭窄的长廊。

　　行于密不透风的长廊之内，望着身旁幽森的石壁，慧娘只觉倍感压抑，她向上面望去，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走了很久才看见新的出口，小哥笑眯眯道：“慧夫人，少傅就在里面，请。”

　　慧娘道了声谢便走进去，眼前矗立着一座雕花漆木屏风，屏风后一男子的身影晃动着。

　　慧娘绕过屏风，终于见到了神秘莫测的藏渊阁阁主，岸无崖。

　　那岸无崖真是活神仙，一把年纪竟然还维持着少年般的青春姿态，绾着道髻，身披一袭青色长袍，眉目流转，眼神始终未离开手中的棋子，专心致志。

　　慧娘见榻上之人并无言语，忙自我介绍：“在下万溪茶庄慧夫人，今日前来拜访，多有叨扰。”

　　良久，榻上之人才缓缓开口：“知章，赐座。”

　　方才引路的小哥知章“喏”了一声，连忙搬来座椅，奉上热茶。

　　“夫人所求何事。”岸无崖倒也不绕圈子，直击主题。

　　慧娘忙回应道：“敢问无崖阁主，这世间之花，名目繁多，形态各异，何所谓旷世奇花？”

　　“哼。”岸无崖轻笑了一声，“这个问题何须多此一举千里迢迢来我藏渊阁求答案，慧夫人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那慧娘闻得此番话，脸刷的一下惨白，霎时又红了起来，她心虚地低下头，内心翻江倒海。

　　“回去吧，你不是来求答案的，你只是来确认答案的。”岸无崖继续风轻云淡地摆弄着他的棋局。

　　那慧娘也不敢再多言，只连忙起身道谢，匆匆离去。

　　她一路头也不回地疾速前行，不知是紧张还是热，汗水挂满额前。

　　“难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二十年了，二十年尘封的往事，都快要烂在她的记忆里了，如今又像密密麻麻的蚂蚁般一拥而上爬满她的心间。

　　她喘着粗气拼命向外走，仿佛是在逃离一个恐怖的囚笼，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秘密一旦被揭开，就像嗜人的野兽，将人心啃食干净，只留下一片空洞。世人都想知道秘密，却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岸无崖幽幽地说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身旁的知章听。

　　“乏了，睡觉去。”

　　“少傅，这里还有另一只簪子。”

　　岸无崖正欲离去，却被知章叫住了。

　　“又一只簪子，知章你莫不是不知我一天只见一客，只答一问。”岸无崖眉头紧皱，心有不悦。

　　“少傅息怒，方才送慧夫人出去，一开门正巧看见这姑娘立于门外，便顺手拿了她的簪子，少傅若不愿见，我立马驳了她去。”

　　“罢了，那姑娘莫不是个绝色美人。”岸无崖接过簪子细细端详。

　　知章没有吭声，脸上泛起微红，少傅正中下怀，那门外女子确实生得美，美得令知章都挪不开眼。

　　“这簪子......”

　　岸无崖举起簪子，看了又看，来回反复研究好几次，不禁叹道：“这只簪子，竟然如此普通。”

　　.

　　此刻藏渊阁的大门外，桑柔正翘首以盼。

　　她的玉簪不仅普通而且陈旧，真不知那见多识广的藏渊阁主能否看得上眼。

　　但那是桑柔唯一的一只簪子了，还是她离开家乡时，最亲密的朋友赠予的，虽说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但桑柔念及情谊，一直带在身边。

　　桑柔不喜佩带饰品，除了这只簪，旁的是真拿不出来了。

　　等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出来，多半没什么机会了，定是被拒绝了。

　　桑柔正默念着，门就打开了，知章探出头来，冲她甜甜一笑：“桑柔姑娘快请吧，我家少傅在内室恭候。”

　　桑柔大喜，忙跟着知章走了进去，与之前万溪茶庄的慧夫人一样，通过玉道，又穿过空荡大殿，越过幽黑长廊，才见得岸无崖。

　　只不过渔藻看到穹顶上的仙鹤时嘀咕了一句：“好好的仙鹤怎么封印在此，不得自由。”

　　穿过无尽长廊时也嘀咕了一句：“怎么藏渊阁阁主有很多仇人么，怎会在屋顶设了这么多暗箭机关。”

　　听到桑柔的话，知章只觉脊背发凉，手心冒汗，但他并无多言只管往前走。

　　仙鹤确实是活的，长廊的顶部确实设有机关，但是这些，是少傅和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不该被旁人识破才对。

　　“确实是个大美人。”岸无崖第一眼见到桑柔，也不禁在心里感慨。

　　“姑娘所求何事。”这回他倒是放下手中的棋，认真起来。

　　“小女子桑柔，系城南酒坊花间饮的主人，此番前来，只问一事。”桑柔缓缓答道。

　　“你也想问旷世奇花。”

　　“也？”

　　“没事，姑娘继续说。”

　　“阁主既已知道桑柔所问，但求如实相告。”

　　“有意思。旷世奇花就在你身上，你又何须来问我。”这番话倒是跟之前回答慧娘的那番话一样。

　　“在我身上？”桑柔并不像那慧夫人一般惊慌失措，仍是一脸狐疑。

　　“罢了，只缘身在此山中，对你而言，称不得什么旷世奇花，但对大湮而言，那确实是一件真正的神物。”岸无崖起身走到桑柔身旁，“只要你愿意拿出来。”

　　桑柔细细琢磨岸无崖的话，眼神也由疑惑不解渐渐明朗起来，难道岸无崖所言，是自己从月下族带出的那粒花种。

　　“行了姑娘，你已经得到答案了，请回吧。”

　　桑柔连忙称谢，藏渊阁果真名不虚传，她心中豁然开朗。

　　“清泽，我为大湮找到真正的旷世奇花了。”桑柔心中默念道。

　　桑柔转身离去时，岸无崖朝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比起你之前的名字，我更喜欢桑柔这个名字。”

　　桑柔肩膀抽动了一下，她转身看着岸无崖脸上神秘莫测的笑容，先是震惊，而后表情舒缓，绽放了一个轻轻的笑容，她的声音如同青烟，在岸无崖的耳边袅袅飘荡。

　　“我也更喜欢现在这个名字，多谢谬赞。”

　　怎么自己多年不问外事，这世间竟多了一位这般玲珑的女子了么。

　　岸无崖看着桑柔离去的背影，脑中不断浮现桑柔的眉眼以及她不卑不亢的神情。

　　“少傅，这件事要不要禀告给那个人。”知章的问话打断了岸无崖的思绪。

　　“不用。这件事与他并无关系。”

　　“可是无境盆确实显示，刚刚那两人是旧识，事有蹊跷。”

　　“无境盆所指，这两人确有干系，但不代表她们认识。”

　　“不认识？”知章表示不理解，“不认识怎会同问旷世奇花一事。”

　　“这恰恰说明她们不认识，认识就不会为同一件事来两次。”岸无崖若有所思道，“这件事与那个人无关，这两个簪子的主人，皆非他所寻之人。”

　　三年前，有一身穿黑衣头戴黑纱的神秘男子，轻而易举地越过藏渊阁层层守卫和暗道机关，直闯岸无崖的寝殿，犹入无人之境。

　　此人放下金银财宝无数，他要岸无崖为他寻一个人。

　　然而什么线索都没有，只言所寻之人是名头戴簪子的女子，这个线索无疑是句废话了，中州之大，戴发簪的女子何其多，这真是大海捞针。

　　那神秘男子则说，世上没有藏渊阁不知道的事，如果有，那便是岸无崖欺世盗名，若寻不到他要找之人，他便血洗藏渊阁。

　　岸无崖感知到对方骇人的灵气，为保藏渊阁上下周全，只得取出无境盆，要了那黑衣人指尖一滴血，血入无境盆便化成灰烟。

　　岸无崖称，但凡取得与那女子相关之物，扔进这滴了黑衣人鲜血的无境盆，盆身会即刻鸣响，做出警示。

　　岸无崖把这无境盆悬于寝殿堂上，立下令世人吃惊的见客标准，一是女子，二是需呈上贴身发簪一枚。

　　那黑衣人每年只来一次，每次只问结果，不言其他，每次前来皆扔下数额惊人的金银财宝，问完便走，毫不耽搁。

　　一晃三年过去，扔进无境盆的簪子无数，寻人之事却毫无进展。

　　知章每每都猜疑这无境盆是不是年久失修坏掉了，不料今日便真的响了。

　　只可惜无境盆给出的提示与黑衣人无关，倒是这今日所呈的这两只簪子的主人是相识。

　　无境盆虽是上古神物，可探析人之身世，但始终灵力有限，很多事情，岸无崖也只是一知半解，有时连无境盆也探析不出来。

　　岸无崖常常暗自感叹，中州之大，其折或远，天地秘密，非常人能窥之，他这藏渊阁可不就是欺世盗名么，否则这般富可敌国又身手不凡的绝世高人，为何不在他的万卷之林里有一星半点的记载。

　　老了老了，避世太久，是该重新出门看看了，看看如今的大湮，如今的中州，是何风景。

　　莫不如，就先去那花间饮，讨壶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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