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梦归（策藏百合）

　　引_

　　扬州城外。初冬。

　　暮色很薄，李念卿立在船尾站了一会儿，天边堆雪一般沉甸甸的坠着烟色的云。

　　艄公自那头言道：“怕是晚间有雨呢。”

　　李念卿并未回头，只平静的问，“船家，何时能到余杭郡？”

　　她只穿了绯色的衣袍，束着绀色的腰带，看着纤瘦的很，双目却濯濯清冽，额间几缕发丝拂过耳边，眉眼里却又藏着这江南道上数不清的愁柳烟浓。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一_

　　时年豆蔻梢头二月初。

　　藏剑山庄。

　　叶惊澜自梦中惊醒，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来，刚刚长成十二三岁，眉眼里还是一派的坦然青涩，此刻回想起梦中种种恶形恶状的场景，仍旧心悸不已。

　　起了身，侍女听到动静，忙要过来服侍梳洗，叶惊澜只默默系好外衣，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

　　她自镜中无意一瞥，瞧见脸颊两侧泛着薄粉，又有些微痒，回身一瞧，那梨花木的案上摆着一只烟岫色的高颈瓷瓶，里面闲闲的插着两支杏花。

　　“今年花开的这样早？”

　　她自问自答一般，对着那杏花发了一会呆，转身又出了门。

　　“若有人找我，只说去了剑庐。”

　　远远的留下这样一句话，侍女再追出去时，叶惊澜已骑马出了侧门。

　　山庄外今日格外热闹些似的，她打眼便看见了天策府的李将军，另有一队骑兵随行，叶惊澜逐个扫过去，却在末位的那人身上停下了视线。

　　那人身量未足，大约与自己年纪相仿，戴着暗红色的抹额，束马尾，一身轻便甲胄，愈加显得腰肢纤细。

　　大约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人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叶惊澜忙拽起缰绳撇过头去，一口气骑出数里，然停了马，自己犹自紧张的不行，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山庄正门的方位远远张望了片刻。

　　剑庐里依旧热闹如常。

　　掌事笑眯眯的捋着胡子走了过来，“二小姐又来寻剑吗？”

　　她亦身量未足，便抬头乖顺的看着掌事，“我前几日看你手里拿的那把剑甚好，今天能再给我瞧瞧吗？”

　　掌事抚掌笑了，“好，这有何难，请随我来。”

　　那房中搁着各式兵器，以剑居多，叶惊澜却最先被一柄长枪吸引了过去，枪头为龙舌，形如火焰状。

　　“它有名字吗？”

　　叶惊澜忽的想起那人投过来的视线，眼眸清亮的惊人。

　　掌事似是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火龙沥泉。此枪已在这儿封存了十四年，尚未遇到有缘人。”

　　“武器......也需顾念这许多？”

　　掌事微微一笑，“这枪，这剑，如人。诸事都要求机缘。若是无缘，纵然拥有也是枉然，不仅辜负了这神兵，也辜负了遇见的人啊。”

　　“二小姐尚年幼，这些事，以后总会明白的。”

　　二_

　　她接过千叶长生的时候刚刚满十五岁。

　　师父说，重剑泰阿在天泽楼外。另外，我要你去见一个人。

　　叶惊澜敛眉看着手中轻剑，潋潋光华，杏叶翩飞，剑身精巧，刃处寒光咄咄。

　　她纵身，百转千回，跃至高处时远远看见虎跑山庄外一队军士列队整齐，心下一动，直至稳稳停在天泽楼外仍旧有些恍惚。

　　是她。

　　那人已比自己高了半头，穿着绯色的军服，神色安定，面上并无什么表情。

　　泰阿就倚在她的身旁。

　　“今日你便与李姑娘比试一番如何？”大师兄笑嘻嘻的走过来，拍了拍叶惊澜的肩，“正好看看你这二年的长进。”

　　“公平起见，”师兄眨了眨眼，忽一个转身，从身后掷出一柄长枪来，“紫龙寂地，李姑娘接好了！”

　　李念卿反应很快，夺步握住枪身，立定后却轻然一笑，微微躬身将长枪递回，“今日能向叶姑娘请教，念卿已然满足，我仍旧还是用自己的武器吧。”

　　叶惊澜看着几尺之外的那人，觉得那么的陌生却又莫名的熟悉。

　　她垂下眉眼，转瞬却又抬眸舒展开来，是了，火龙沥泉。

　　叶惊澜走近李念卿，将千叶长生放在泰阿旁边，两剑相依，却又忽从自己背后抽出一把剑来。

　　“三年前，因缘巧合，曾与李姑娘见过一面，也就是那日我得了这把剑，它有个名字，迟梦归。”

　　叶惊澜笑吟吟的看着那人，“我总觉得此剑与李姑娘甚是有缘，今日便想以此剑向李姑娘请教一番。”

　　她又回头，嘴角还翘着两分的笑意，“师兄的重剑且借我一用。”

　　李念卿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记得叶姑娘，那日藏剑山庄外打马而过的可是......”

　　“正是。”叶惊澜起手开出泉凝月，向着李念卿眨了眨眼，“那我们也算是久别重逢了。”

　　三_

　　对于叶惊澜来说，天策府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陌生，她自幼长在灵山秀水的江南地界，并不曾见过这般景致。

　　李念卿骑马从远处奔来，那是神策右大营的方位，想是刚训练结束。
　　恰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尚算不得凉爽，叶惊澜穿着丝质的明黄衫子，抬头看着药师观的匾额，李念卿抚上她的肩，轻轻的拍了一下。

　　于是那么一瞬间，她回过头去，残阳的余光把李念卿整个人笼罩了起来，这位平日里甚是寡言沉默的女军士平静无波的脸庞像是被霞光给温柔的抚开了，李念卿偏着头，眼角有细细的笑意，她手掌中有层薄茧，叶惊澜知道那是她常年握枪所致。

　　此刻女军士像是放松极了，偏靠在白马旁，刚从叶惊澜肩上滑下的右手看似漫不经心的牵住了她的左手，叶惊澜突然感知到来自对方手中的温度，以及，触感。

　　微微粗糙的，掌心相触时引起的细小摩擦，有点痒，却又很舒服，心里突然乱七八糟的冒出了些念头，却又在片刻间摸不到头绪。

　　李念卿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她，直到叶惊澜的耳后开始泛热，颊边生出桃花面来，那人才噙着笑，语气却是十二分的认真。

　　“听说吴地女儿唱歌最是软糯。”

　　这怕是个呆子。

　　叶惊澜突然又好气又好笑起来，她叹自己心里纵使已经百转千回，可面前这人却还是这副不得要领的样子，便索性丢了那世家闺秀的做派，跃上马去，向马下的李念卿伸出了手。

　　“走吧。青骓牧场，我们去喂喂马儿。”

　　即使已经过去了数年，李念卿依然可以回忆起那天叶惊澜在她耳边唱曲子的样子，她起初搂着叶惊澜纤细的腰肢，看着这女子拽着缰绳意气风发的后背，途中却突然遇到一只惊慌窜出的野狼，叶惊澜没有防备，马儿也因为惊吓高高扬起了前蹄，李念卿单手圈过叶惊澜的腰，另一只手迅速接过缰绳，稳稳的停住了马。

　　她听到叶惊澜小声的呼了口气，她甚至能听到叶惊澜突然加快的心跳声。

　　是了，她方才太过紧张，把叶惊澜紧紧的搂在了怀里。她们离的太近了，近到叶惊澜垂下的眼睫她都看的清清楚楚。

　　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想松开那只搂着对方的手，却不想下一秒就被叶惊澜回头吻到了脸颊。

　　那是江南女子皮肤的触感，像是最珍贵的丝绸，柔滑细腻，带着天生的水灵，她看到了自己，透过叶惊澜的眸子。

　　那眸子里不仅有她，还有她们身后的万里烟霞。

　　“你不是要听歌吗，我现在唱给你听。”

　　四_

　　天青月薄。

　　本以为晚间会下些雨，夜深了后云却渐渐的散了。从船舱中向外望去，只有艄公在船尾点的一盏灯笼挂着，风也很小，晕黄的光偶尔晃两下，水波里的光便也叠出一层层的纹路来。

　　李念卿的手抚上身侧的火龙沥泉，手指一遍一遍的摩挲着枪上刻着的名字。

　　她想象着数年前的战火里叶惊澜是如何带着这柄枪去洛阳城的满目苍夷中寻找自己，直到别的将士告诉叶惊澜自己“阵亡”的消息，那抹黄色的身影才寂然的返回。

　　然而叶惊澜终究还是把这柄枪留了下来，并嘱咐李念卿的部下将其葬在自己的“衣冠冢”里。

　　直至重伤后失联已久的李念卿重回东都，她方才看见那枪身上用极好看的隶书刻着的“念卿”二字。

　　今次再见她，便决不放手了。

　　李念卿侧过身子，专注的看着身旁的这柄枪，转而陷入沉沉的睡意里。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藏剑山庄中，叶惊澜刚把最后一杯女儿红饮完。

　　初冬的夜，纵然是江南地界，也依然冷了许多，且比不得北地干燥气候，这里的冷总带着阴凉的湿气，侵入人的骨头里，比那极凌冽的寒风还要让人难以消受。

　　叶惊澜穿的不多，骑着马飒飒的赶到了灵隐寺，夜晚的灵隐寺安静极了，石灯的光很弱，僧人们早几年已经走了，这里便空了下来，叶家也只派了两个旧仆作看门人。

　　那老仆闻得动静，秉烛出来瞧看，见叶家二小姐独自一人伫立在庭中竹林里，抬头望月，身后跟着的白马甩了两下尾巴，也安静了下来。

　　老仆见状，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忙掩了烛光，悄然的回了屋。

　　旧年里，她也来过这儿，只是旁边还有一个人，两个女孩儿那时候都不大，骑了两匹马在夜色里，赶着星光过来赏月，两人喁喁的笑着，悄声交谈。

　　这一夜，叶惊澜站了许久。

　　尾_

　　“二小姐一早便走了，留了书信说去北地远游，还说......”

　　“敢问老人家，她还说了什么？”

　　“还说‘至此一别，他年重逢未可知，终是不能死心。’”

　　“借我匹马，最快的那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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