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养成记

　　晋国，闻喜王宫。

　　“不知太子殿下心中所属的女子……”栗翊问道。他有些好奇，是哪家闺秀能将太子的心思占据。

　　赵襄负手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城头，眉目温和，与方才厌恶的神情大不相同，他笑道：“如镜先生的爱女。”

　　栗翊恍然，对于意巧他倒有些印象，记得是个长相十分秀美可爱的小姑娘。他望着赵襄面上那如春日朝阳的神情，不由得摇头一笑。

　　鲜衣少年郎，心许谁家女。他也该想到的，赵襄自幼跟随如镜治学，与意巧青梅竹马一般长大，少男少女，怎不会暗生情愫呢？只是如镜一介白丁，决计再不为官，膝下独子不过只是一介太子舍人。杨家空有名望，手无实权，于赵襄并无半分额外助力。

　　从最大利益角度，娶如镜之女为妻，着实是浪费。且栗翊深知如镜为人，爱女如命，也许未必会让爱女嫁入宫中，身陷宦海。

　　栗翊语重心长道：“殿下，如镜先生之女自然是顶好的人，但殿下因变法一事，已然树敌颇多。而与傅氏联姻，相当于收拢了儒生一派，于殿下的名声、势力都无比重要。”顿了顿，他再道：“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

　　赵襄心中不快，他自然知晓娶傅荣的女儿后，得来的利益帮助会远远大于取意巧。可意巧乃他此生所爱，两人通晓心意，赵襄做梦都想着要驱着墨车亲迎她归宫，一生一世待她好。

　　赵襄声音沉沉，不透喜怒道：“相国以为，本宫没有傅荣，还会被废黜不成？”他双眼望着栗翊，蕴含无尽意味。

　　“臣绝无此意。殿下娶傅氏之女，变法一事则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且古来王者成大事，必先全大义保大业，儿女私情又当得什么话。”栗翊劝道，心道太子还是太过年少，看重私情，未及大义。

　　“相国。”赵襄抬手止住栗翊的话，“本宫知道相国是为了本宫好，此事不急，咱们还是先专注变法之事罢。”他微微一笑，说着对栗翊拱手一礼：“辛劳相国。”

　　栗翊亦拱手相拜，他望着赵襄离去的背影，深深叹息一气。他的殿下，注定是要成就一番伟业的人才，为何就偏偏在婚事上如此执迷不悟呢。

　　夜灯烛下，赵襄虚虚披着外衣，提笔在竹简上细细书写什么。云姜跪坐在侧，见砚中墨干，便添水细细研磨新墨。玉手轻握墨条，一手轻拢衣袖，袖中透出清幽的腊梅香气。

　　赵襄嗅得清香，顺着瞥了她手上一眼，见她磨墨的力度适中均匀，似是熟惯，问道：“你会写字？”

　　云姜回道：“回殿下，妾曾于内宫习得几个字。”她轻轻放下墨条，双手重归放置膝上。

　　“京畿还教家人子这些。”赵襄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眼望上头“意巧”二字，道：“写几个字给本宫瞧瞧。”他将写给意巧的书信放置一边，铺开另一卷空白竹简，而待云姜。

　　云姜起身恭敬一礼，拾起一杆短笔，在竹简上认真书写下“汉有游女”四字。她不知为何自己要写这四字，心之所驱，手随心动。她不禁忆起当时年幼，她在渐台上为赵郢诵读《汉广》诗篇的情景，恍如隔世。

　　“不仅识字，还通诗文。”赵襄眼有深意地望着云姜，见她侧颜秀气，如秋叶静美。他转头继续凝视那四个字，却觉字迹好生熟悉，仿似在哪里见过，但模模糊糊，想不起来。

　　云姜浅笑，吟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妾身想着，汉广此篇颇合殿下心意。”她抬眼，见墙上挂着一副美人图，画中女子容貌娇俏，端得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只是不知画中女子是谁，又是否会是她将来的主母。

　　赵襄缓缓道：“朱姬，女子莫要太聪颖，会招来祸患。”他语气平淡，但话中透着危险讯息。他不喜旁人猜度他的心思，除了意巧，更不喜身边女子有玲珑心肠，除了意巧。那样的人，话露三分，心里早转了七八十个弯，难以相处。

　　云姜闻言，忙垂首告罪，道：“妾身惶恐。”

　　“身为后妃，最重要的是本份。”赵襄起身，将外搭的衣袍顺手交给典衣的內侍。在妆台前坐下，由云姜为他散下青丝，放松头皮，密密的梳齿按摩着赵襄的头皮，云姜的手法轻重适度，令赵襄很是放松。

　　“妾身谨记殿下教诲。”

　　“不该有的念头，一点也不要有。”赵襄凝睇镜中的云姜，嘴角轻轻扬起，仿佛在说什么轻松愉悦的事。

　　“诺，妾身定安守本分，一心服侍殿下。”

　　赵襄一笑，闭目养神，头上的梳齿仍不轻不重地刮按头皮，令他浑身轻松不已。

　　待云姜离去，殿中唯有赵襄一人。他还未安置，借着灯火，查看暗卫的密信。密信中道云姜行踪一切如常，并未与甚可疑人物接触，亦不曾向外传递消息。其他家人子亦只是整日待在宫苑，并未与含光宫外之人接触。

　　赵襄揉揉眉心，是她藏得太深，还是他想多了？他抄起云姜书写过的竹简，仔细辨认上头的字迹，真的觉得十分眼熟。他脑中交战，思绪深深挖掘。忽而，一阵夜风吹拂，烛火摇曳而熄，殿内一片漆黑，赵襄睁开明亮的双眸，他的确是见过相似的字迹。

　　陛下！是陛下的字迹！

　　那时在京畿，他曾随侍陛下几日，陛下曾在他面前挥毫洒墨，那一笔一划，与云姜的字迹颇同章法。

　　区区一个家人子，为何与陛下的字迹如此相似。赵襄心中一惊，忆起陛下箭指他首，逼着他答应善待京畿而往的美人，莫非其中有所关联……

　　值夜的內侍躬身入内重新燃起灯烛，见赵襄呆坐床榻，并无安睡，便唤道：“殿下，可有吩咐？”

　　赵襄道：“传萧愈来。”若云姜与陛下有甚牵扯，那事情便不再简单。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若是陛下，他又该如何对待云姜。

　　赵襄只觉眼前尽是迷雾，鼻间嗅得一丝丝刀兵血腥之气，无尽的危险，正编织着一张大网，要将他网罗致死。

　　而在王宫中心，栗翊深夜被召见，他跪坐下首，正位上的晋王赵郁愁眉不展，道：“寡人看着儒生们的上书，脑仁疼得很。”

　　变法轰轰烈烈推行，儒生们反对的情绪愈加激烈，日日上书请求晋王收回变法云云。有司收取的竹简已然堆积成山，加之王后夜夜在枕边向他诉说对太子、对母族的担忧，凄惶不已，令他心中十分沉重。

　　“大王莫忧，儒生一等不过是受人煽动，待变法成效初现，他们的声势便会消下。”栗翊顶着困倦，好生安慰担忧的晋王。

　　赵郁疲惫地揉着额角，“寡人只怕，还不等成效初显，他们就把闻喜王宫的城墙喊崩了。”

　　“臣有一法，不知大王是否听得？”栗翊道。

　　“快讲快讲。”

　　“儒生的反对之声如此激烈，乃是因为改革重法，儒生们觉得儒术地位受到挑战。而太子婚龄已近，若大王为太子择选太中大夫傅荣之女为妻，以示仍旧重视儒术，变法不过是手段。到时大王与傅太中结为姻亲，君臣又为亲属，儒生重纲纪，必对大王变法之决心多加理解，那时又何愁他们哭崩城墙呢。”栗翊细细分析道。

　　赵郁深以为然，点点头道：“傅荣家风严谨，所生之女定不会品性不正。”

　　“臣日前亦曾与太子殿下提及此事，只是殿下，颇为不愿。”栗翊面上露出难色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傅荣出身名门，在百姓中享誉极高，他还有什么不愿的。”赵郁不可置信道，“可是襄儿听说什么关于傅家姑娘的不好传闻？”

　　“臣倒不闻此事，殿下还年轻，只怕是脸皮薄，对着臣子总不想露情。大王乃是殿下父亲，您不妨与殿下细谈此事，说不定殿下愿意对您诉说心意呢。”栗翊笑道，他并不言露赵襄与意巧一事。只因此事若从外人道出，只怕会给如镜家风泼了脏水。

　　赵郁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儿子大了，亦是如此。择选一事，亦该有所动作了。”

　　栗翊道：“成家立业，太子成人成家，必定比现今更为成熟稳重，定是大王您最得力的帮手。”

　　“你说的是。”

　　三日后，晋王亲下诏令，令国中适龄女子暂停婚配，皆入闻喜，为太子赵襄择选正妃。

　　择选的信札送至如镜家门，如镜夫妻二人你眼望我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杨夫人道：“咱们的意巧，真的要入宫择选吗？要是被选上了，从此就是天家陌路了。”

　　如镜道：“她一定会被选上，太子的心思，我早早便看出了。但她不能去，我们的女儿，会是太子以后的软肋，我不允许他有丝毫弱点！”他要培育经天纬地的王者，王者，只能有盔甲，不可有软肋。

　　“那该如何是好？现在也不得给她寻亲事，总不能划破女儿的脸罢。”杨夫人叹息道，暗恨自己太过挑剔，没有早早替女儿定下亲事。

　　“总会有办法避过择选的。”如镜沉吟道。

　　“女儿不愿！”门外闯入一清丽身影，正是倚在外间良久的意巧。她得知宫中传来择选之意，又喜又羞，正欲来父母屋中探听口风。却不料听得父母并不愿自己入宫择选，她跪伏在父母面前，道：“阿爹阿娘，女儿不愿避开择选。”

　　她与赵襄互通心意，两人早已视对方为此生知己爱人，虽无肌肤之亲，但两心相印。若要她避开择选，另嫁他人，无疑是生生切断与赵襄未来的姻缘。

　　“你说什么！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如镜厉声喝道。

　　“女儿此生，唯子助哥哥不嫁！”意巧此话，掷地有声。她因激动而赤红了双眼，定定地望着从未对她发怒的父亲。

　　她鼓足了毕生勇气，要向父母表露其心。

　　赵襄曾对她说，人之一世，不过俯仰之间，若不能顺从心意，又有什么乐趣。

　　而她的心意，就是赵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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