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娘

　　一
　　我嫁秦泽是为了报恩。
　　五百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蜷着身子躲在破庙的一角，右腿上那只白羽的箭下尽是殷红的血，染红了近半个身体。冷冷的风从残破的窗户中吹进，从破旧的墙缝中袭入，我的身体不住地瑟瑟发抖，到最后连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了。
　　醒来时落在一个温暖的怀里，我银白的皮毛早已成脏兮兮的暗红色，受伤的腿被绿色的粗布细细地包着。面前是一堆冒着白烟的灰烬，依稀可见篝火的痕迹，还有那只带血的羽箭。
　　我看到了救我的男子，确切地说还是个孩子，一个瘦弱的男孩。他的身上散着药草的甘味，垂着睫毛安静地睡着。他的两只手抱着我，那手上，衣服上都染了暗红的血色。
　　那日清晨日光稀弱，浓雾久久不散。
　　我在他的手上画了符印，轻轻的挣出他怀中，然后拖着一瘸一拐地腿悄悄地离开。

　　二
　　爹爹说，狐是这个世界上最重恩情的动物。
　　我修成人形后便一直在寻他，从南到北，从吴地到蜀地，从西子湖畔到秦淮河边，我甚至去村寨，去大漠，在尘烟弥漫的战场寻遍每一个人的手。
　　那一年桃花开得殷红，我从北地归来，在桃花潭里净身。潭水碧绿，如同三百年前般澄亮，只是我已不在是从前那只小狐狸了。
　　春风一过，花瓣纷纷而落，片片浮在水上。秦泽便是这个时候出现，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徐徐提衣，俯身蹲在水边，他的手掌没入水中，掌心的花瓣清晰可见。
　　我欣喜无比地从水中没出，却见他大惊失色地喊道，姑娘。
　　我忘记，人世还有孔孟之礼。所以，我一直不确定，秦泽娶我是情意，还是礼数使然。

　　三
　　秦府那么大，却那么沉。廊上的灯笼或残破或灰旧，花园里杂草丛生，淹没了娇艳的珍花，只是那流水，依稀可见从前鼎盛的模样。
　　偌大的府里，只住了老太太和秦泽。她不让我叫她奶奶，那是秦泽的称呼，而我却喊她老太太。
　　冯妈是府里唯一的下人，这个老妈妈睨着眼道，老太太说了，你来府上不是当少奶奶的，得跟着我干活。在这个空府里，我跟着她做菜洗衣挑水。水井落在花园里，离厨房有些许远，我徒手提着也只能走几步。老太太站在廊前看着，也就不敢用法术，只得走几步歇一会，站在廊上擦汗。
　　秦泽从廊上徐步下来，把手上的书塞到我手里，不由分说地抢过我的水桶，大步地向前走。
　　老太太声音沉沉，你给我站住。
　　秦泽止步，慢慢回头，老太太声色缓了缓说道，放下，你是府里的少爷，怎么能干下人干的事。
　　秦泽张口欲说，却被老太太喝住，放下，你快给我放下。
　　这位倔强的老太太始终不肯承认家族的没落，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泽身上。望他高中状元，望他光耀门楣，望他衣锦还乡。

　　四
　　秦泽上京的第七天，老太太便一病不起。桃花落第一片花瓣的时候，老太太突然又容光焕发起来了。
　　我在铜镜前帮她盘起长长的头发，在如雪的发髻中插一根朱红的钗子。我给她画起细细的眉线，在脸颊上抹一点红红的胭脂。她穿着墨色的上衣，缀着红色的边角，边角上绣满了荷花绿叶。
　　老太太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地喝茶，脸上是温和的笑容。
　　卉娘，她轻轻地叫我，不似从前那般严厉，我在家里做女儿时，也和你这般如琬似花。只一晃眼，却已两鬓斑白。
　　我笑着斟满一杯茶。
　　老太太拉过我的手道，这个镯子给你。
　　我触手的是只通体碧绿的镯子，色泽清亮如同那桃花潭水。
　　她说，这是我婆婆传给我的镯子，来年，给秦家开枝散叶吧。
　　翌日，我敲开老太太的房门，上前轻轻唤她时，却怎么叫也不醒了。

　　五
　　冯妈离开的第二日，我收拾行李上涂山。狐界盛传，涂山娘娘有敛去妖气褪皮成人的仙丹，只要服下此丹，历经春夏秋冬后褪下狐皮修为散尽便可。而我，在接过镯子的那一刻，突然想成为真正的人。
　　我在山脚被六姐拦住，她说，七妹，你忘了大姐的前车之鉴了吗？你忘了大姐成了凡人，失了法力，在受轮回之苦吗？
　　我说，我记得。
　　六姐握着我的手，大姐就是这个时候去求的仙丹，再去见那负心人时，她是凡人了，可他已是丞相女婿了。
　　可是我不是大姐，秦泽亦不是那个姓上官的负心人。
　　你曾说过，你嫁他只是为了报恩。
　　我沉默不语，抬头看望不到头的山顶，云雾缭绕，看不明，猜不透。我信秦泽不会负我，就像当年大姐信那个负心人一样。只是人事无常，他当年对姐姐那般好，谁也想不到他会负了姐姐。
　　六姐，我只是为了报恩吗？

　　六
　　秦府依旧沉寂如初，门沿深深，梁壁如昨。只是空空的院子里，只余我一人，纵使对镜贴花，也只是孤芳自赏。
　　幸而姐妹们来看我，帮着忙将庭院修补整齐，换了鲜艳的灯笼，漆了朱红的栏杆，艳了满庭的花草，也使得这院子热闹了几天。像是浇花这种活，他们也能边浇边闹，玩的不亦乐乎。六姐笑盈盈地说，你看老八，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还和十三、十六一块玩。
　　我一边剥着豆角，一边说着，是啊，就只有十四在这帮我干活。
　　十四只是笑着，六姐却说道，十四没告诉你吗？她要嫁人了。爹爹原本不喜欢凡人，是看在郡君的面上才同意的。她这几日都在家绣嫁妆，还在和娘学厨艺。
　　我执起十四的手问道，真的吗，是什么人。
　　十四娉娉袅袅，脸颊绯绯如身上的红衣，一个穷书生，成亲那日七姐来吗？
　　来，十四成亲，怎么能不来。

　　七
　　桃蕊新出，嫩绿满园，又是一年春。我坐在堂前绣花，粉瓣金蕊，一朵一朵从指尖绽开。
　　许久未开的门传来了阵阵敲门声，我放下手里活，信步去开门。重重的门外，一个衙差模样人一边擦着汗，一边喘着气说道，恭喜府上，公子得了状元，立马便到。
　　我满心欢喜，秦泽遂了老太太的遗愿，高中状元，光耀门楣了。
　　我地引他进府，在堂前安坐，然后给他斟了杯茶。衙差道过谢，随后问道，你是府里的丫鬟吗？快去通知老太太和夫人。
　　秦府没有任何丫鬟。
　　我下意识地看自己，一身素色的长衣，只挽着简单的发髻，不觉就是苦笑。

　　八
　　秦泽未进府时已是锣鼓喧天，满城的百姓夹道相观。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大红的状元服，好不风光。只是老太太却无缘见得。
　　他的身后跟着一辆圆顶的马车，大红的锦帘低垂，盖着金色的流苏，摇摇而随。衙差指着那轿子说道，那里面坐的，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昭庆公主。
　　秦泽进府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见老太太。他穿着状元服跪在秦家的祠堂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孙儿不孝，未曾侍奉终老。
　　烟气袅袅立在排位前，老太太若泉下有知，必定欣慰至极，秦泽终是如了她的愿了。不但光耀门楣，还攀了皇亲国戚。
　　公主一身绣罗华衣，玉佩金钿，纤腰微步徐徐而来。至我面前时，她微笑着转头，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失了笑容，踉跄了几步匆匆跪在牌位前。
　　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公主，可是她的眼睛，似曾相识…

　　九
　　秦府随即换了白灯，挂了白帘布，秦泽上书朝廷在家守孝。
　　是夜，秦泽入得房内道，公主于我有救名之恩。
　　那日大雨连天，秦泽在京郊外，被贼人截去了钱财，跌在路旁的深沟中。公主的步撵经过，将他救起，安置在京城的客栈之中。
　　我以为她只是富家小姐，却不想竟是公主，秦泽说时眼神灼灼。
　　他康复如初，一夕之间金榜提名。
　　朝堂之上，当今圣上许配公主于新科状元，他诚惶诚恐跪在殿下道已有妻室。圣上叹气，他徐徐退出，不巧撞到了殿外的公主。
　　他说，那一刻，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屋外灯影绰绰，一廊的白纸灯笼点的秦府亮如白昼。入府以来，何曾见过这般排场。
　　我叹了口气，出声道，你爱过我吗？

　　十
　　我开始庆幸依了六姐的话，我还有后路，我还可以回家，做我的狐，修我的仙。
　　第二日，我带着老夫人的镯子敲开的公主的房门。公主的如花笑颜惨然失色，她跪在冰凉的地上说道，七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秦泽的手心是你作的符，我不知道他娶的是你，我不知道你要找他，所以我把他的手心掩掉了，我不知道那个下符的人已经比我先找到他，我不知道，七姐，我不知道。
　　我有些晕眩，扶着桌子缓缓坐下，你是十一吗？
　　她泪水连连地说，是我，七姐，我是十一。
　　你起来，慢慢说，我头疼。
　　十一坐在我对面，脸上还挂着泪珠，她说，七姐，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常常作弄的那个药童吗？那就是几世以前的秦泽。

　　十一
　　我还记得从前的时光，我们在爹娘的庇护下长大。
　　山间，夜凉如水，十一悄悄躲近我的被子里，七姐，和我落到坑里那个孩子，你瞧仔细了没。
　　我摇头，十一笑着道，他以为我是山中猎户的女儿。
　　十一从前是爱玩爱闹的人，喜欢捉弄所有上山的人，但是她对那小药童的捉弄却有些乐此不疲。扯破衣服，把他采的草药变成青草，把他的竹篓挑破，她总是来去无踪，直到那一次他们双双掉进坑里。
　　七姐，我跌下坑时双脚被镰草绊到，那小药童帮我包扎伤口。
　　那一晚月容半掩，我把十一从那坑里拉起。撇一眼那满身污泥的药童，领着十一回家。

　　十二
　　我离开秦府时晨光微露，守门的衙差还在门前打着盹。十一独自立在门前，七姐，不要告诉爹娘，见过我。
　　我的手指冰凉，你有多久没回过家。
　　七姐，我会回去的。
　　十一离家比我早。她比我，更早去寻秦泽，她比我，更早为人妻。
　　她说，那几世终不得愿。
　　当她找到那药童不久，他便从军出塞，落得马革裹尸。一世，他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属。一世，他们夫妻恩爱，她却不小心露了狐尾吓得他远走他乡。
　　七姐，这一世，我好不容易嫁给他，可以与他白头偕老。
　　七姐，过完这一世，我便不再缠着他了。

　　十三
　　十四的成亲那日，锣鼓喧天，爆竹声声直上云霄。十四红衣盖头，款款入得堂内。六姐突然凑到我耳边，那冯生，知道我们是狐。
　　是吗，我说，那么十四，是嫁对人了吧。
　　那日，我坐在窗前绣花，一只牡丹恰已成形。爹爹访友归来，喝的烂醉，声嘶力竭地问我，卉娘，你怎忍心让十一魂飞魄散，她用凡人肉身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我抬起头来，爹，你说什么。
　　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小时候总爱粘着你，总爱和你玩，你怎么忍心让她魂飞魄散。
　　我以为，十一长的不大相同是因为时过境迁，是因为她修为日增。却不想，那是另一个人的容貌。却不知，她将昭庆公主的魂魄束在雪山冰崖里，用公主的身份和身体去接近秦泽。公主的魂魄被发现，这一场雷霆劫她必死无疑。

　　十四
　　三月十七，庙会，我抱着十九穿于人流之中。十九出生那日曾得仙露，百日便幻得人形，模样与孩童无异。
　　十九闹着给她买了串糖葫芦，一转身，便听见男子的声音，七姐。
　　我瞧了一下觉得眼生，正待转身，却听那男子道，七姐，我是冯生，十四娘过的好吗。
　　曾今的少年郎已到而立，我笑道，十四已名列仙籍，凡尘俗世也忘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记挂她了。
　　冯生脸上略过一阵失望，低头走向不远处一个女子。那女子盈盈向我作揖，想来那便是禄儿，十四替他找的妻子。
　　十九突然挣脱我，瞬时汇入人群里。
　　我循着人群捡到那咬了一半的糖葫芦，一抬头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秦泽抱着十九，这是你的孩子吗？
　　我摇头。
　　他将十九递于我，突然道，你过的好吗？
　　相公，公主遥遥走来，戴着老太太的镯子，晶莹通透。
　　是不是十一在公主身上呆得太久了，使得她有十一的声音，稍微相似的眉眼，仔细看却不是十一。
　　当年，公主魂魄出得寒冰魂魄归身，睡了七天七夜，十一将与秦泽的记忆全部给了她。，包括她的爱。

　　十五
　　十年前，我在灯影绰绰中问秦泽，你爱过我吗？
　　他答，遇见公主以前，我以为，那是爱。
　　那么你，有多爱公主？
　　愿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那日狂风大作，吹得山林振振，十一一脸疲惫地站在家门口，七姐，我回来了。旋即抽泣起来，七姐，我永远也不能与他白头偕老了。
　　话音一落，天空就劈下一道雷。
　　十年后，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巷口问秦泽，你爱公主吗？
　　他心神一滞，复又笑道，今生当于之偕老。他说，卉娘，你对我的情意此生无以为报。来世，我作女子在桃花潭边等你。
　　我笑道，没有来世了。
　　我不如十一爱你，你，却也没有她爱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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