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荆

作者:竹筒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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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艰险从至为君始


      北豫站在原地久久不动,风雪卷来,雪粒刚劲的打在面上,有些微的痛感,遥遥的雪雾中,只见那一袭月白的袅娜身影逐渐隐去。
      垂下的手指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枝梅花的余香,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出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自小在宫中见惯了浓艳素雅,瞧多了环肥燕瘦,却从未有像这女子一般直入心间。她指尖流出的些许清音,已足够教心上豁然明朗,那一身干净到底的脱俗,是他见过最纯净的身影。
      彬蔚,能够颂出《文赋》之人的,委实不多,更遑论是为女子。本朝并未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但女儿家的才情到底也只是浅尝辄止,未有深究,只这般的信手便可奏上一曲李后主的清平乐的,只怕更是凤毛麟角。
      事实上,莫说女子,即便是自视甚高的文人士子,也多偏爱幼安子瞻些,若说豪放浪漫,自是首推李太白。婉约派的诗词读在口中,总有颇多伤春悲秋之感,士子多热血,自然不愿读些国破山河的语句,不过,若真是论起离愁之情,只怕又是舍易安与钟隐其谁。
      暄景郅从不干涉北豫读什么书、读谁的词,只你把你分内的融会贯通,了熟于心,剩下的,他从不多言语,即便是他自己,对世人不屑一顾的柳三变,还经常临摹一阙《八声甘州》。故而,北豫除了那些经史典籍,也到底读了不少诗词歌赋,有时兴致所在,更是愿意写上几首打油诗,直抒胸臆。
      诗词读的多了,自然感性颇多,是以此时的北豫,轻轻握着手指,似是要握住那一丝似有还无的梅香,彬蔚,她是谁,为何能在宫中这般出现,却又走的那样匆匆,她若是宫中之人,为何这样的女子却入了宫,若是宫外,又为何能够出现于此......
      百思不得一解的北豫也不知在梅园立了多久,直到暄景郅身边的小厮,以及仪元殿内的大监循迹而来,方才惊醒梦中人。
      “陛下,相国正在仪元殿中候着,着臣来寻陛下......”
      语未尽,北豫心上便是一跳,呵,暄相在仪元殿中候着,自己该是嫌近日琐事还不够压身,才敢让师父在殿中候着。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紧了紧肩上的大氅,抬步便往前走去,身后的一队人即刻跟上,北豫走在前方,丝毫看不出情绪,只在眼波流转间,无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女子倚过的梅树,随后大步向前,再不回首。

      仪元殿东暖阁的地龙烧的正热,暄景郅坐在一旁的首位抿着杯中茶水,没有在朝堂的那般与身俱来强势,极其随意银灰长袍,闲适的靠在椅上,仿佛还真是只为品茶而来。
      听见不远处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暄景郅眼皮抬了抬,慢慢合着手中的茶盖,终于在北豫进来之后,不轻不重的把茶盏放在一旁的案上。北豫自是极有分寸,早在进来之前便遣去了殿中人,此刻静谧的暖阁中,只有其二人相对而处。
      北豫褪下肩上大氅,拱手施礼:“师父。”
      暄景郅倚在椅子上,眼风微抬扫过北豫,也不言语,起身行至了上位的书案之后,抬手取了抽屉中的檀木戒尺,回身又取下书架上的一本书,掷在桌上,戒尺在书上虚点了点,意味分明。
      北豫握了握已经逐渐生出汗意的手心,缓缓走过,伸出双手撑在桌上,却听见暄景郅一句极平静的言语:
      “把下裳褪了”
      有些怔愣的回头看向暄景郅,眸中多的是几分不可思议,仪元殿,是他自住进宫内的住处,他不愿住紫宸殿,于是便将寝宫迁往此处,他每日在这里会见大臣,处理政事,今日,却要在此处,褪衣......受责。且不论受责的痛楚,即便是褪衣,已经教他羞愤难堪。
      见北豫许久不动,暄景郅抬手便是一下抽在身后,伴之而来的,还有他的声音:“你非让我说第二遍?”
      突然而至的疼痛打断了北豫所有拖延求饶的心思,终究是拗不过,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探向腰后,解下了腰带,脱了外衫,随后缓缓解下下裳,暄景郅不叫停,北豫自然也不敢停,闭眼拉下底裤,翻开案上的书册,双手撑在桌上。
      温热的皮肤骤然暴露在空气中,冷热的交替让北豫心上骤然拉伸腾空,强忍下要打冷颤的本能反应,双手按在桌案的边缘,凝神细看那翻开的书页。
      白皙的皮肤上面,横亘着一道淡粉的印记,隔着衣物的不留余力与直接抽打在肌肤上的痛楚自然是天壤之别。暄景郅用戒尺的一端挑着北豫的上衣往上撩,冰凉的触感让北豫身子陡然一颤,死死的扣在线条简单的案上,压着言语中所有的紧张,张口念起了书上的文字:
      “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君亟定变法之虑,殆无顾天下之义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
      “啪!”的一下,打断了北豫的声音,严丝密合的盖在方才的一道痕迹之上,先是发白,后迅速转为通红,然后渐渐肿起。
      身后火辣辣的的痛感让北豫瞬间蹙了眉头,定了心神,缓缓接口:“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
      暄景郅翻手又是四尺不留余力的甩下,逼得北豫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后面的字句便是硬生生的卡在了喉中,却又不得不顺着字句逐个念过,似这般动手时的暄景郅,一向话少,更是怠于说教。精通岐黄的他自然明了,身后剧痛的状况之下,任何的言语皆是枉然,但是,自己口中一字一句硬磕出来的篇目,会牢牢记在心上。
      伴随着北豫断断续续念出的声音,暄景郅手中的戒尺高抬高落,力道十足,于这般的情状,暄景郅下手从不会放水。没有既定的数目,北豫此刻的一副精神,皆在一片未知的恐惧,感受到落在身后的戒尺传来的钝痛,然后就是蔓延开的麻木,也不消片刻,就是一番刻骨铭心的剧痛铺天盖地的袭来。
      疼,真的疼,刻骨铭心的疼,即便是如此,北豫却也丝毫不敢松懈口中的逐字逐句,面上因紧张,疼痛,忍耐而不断流下的汗水不消片刻就迷蒙的双眼,然后顺着重力的作用一滴一滴滴落在面前的案上。
      “ 今恃多官众吏,官立丞、监......”啪!啪!
      “夫置丞立监者,且,且以禁人之为利也......”啪!啪!啪!
      《商君书》通本有二十六篇,篇篇精髓,贯彻的是法家治国的精要思想,自古以来,便一直被各国通令封锁,非等闲之人不得擅自观看。自然,这通篇论的皆是帝王之道的书,除了储君之外,又有谁能有幸观之,是以,满朝上下,也只有太子傅在授业之时,才可对未来的帝王拆解通读。
      不过,虽是如此,这本书,北豫也倒是读的了熟于心,拆的清字句,写的了中心,辨得过主旨,甚至是揉了法家另一本著作《韩非子》,还能写出几篇自己浅见的策论来。北豫也曾疑虑,自小在皇家长大的他自然清楚这《商君书》是个什么东西,按理说除了皇家的书阁之外,是不可能在江湖见到的,既然连见也不会见到,这讲了君王权术的书,暄景郅又是如何通读过的......
      北豫自幼读过的书,不敢说有五车,却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经史典籍,诗词歌赋,样样不差,不过,却也难怪,暄景郅年轻时最享有盛名的,可不就是才子之名么,既是才子的门生,又岂能差去哪里。暄景郅对他,是手把手的言传身教,琴棋书画,德行举止,无一不是面面俱到。
      偶尔闲时,北豫也会悄悄下山往城中最热闹的街市去凑热闹,对此,暄景郅从不横加阻拦,甚至是赞同,是默许了的。民间生长的北豫说是不幸,其实到底也够得上万幸,自幼亲眼所见的民情民风,到底也是有助于日后的治理国家,一揽总局。
      自古以来的圣贤,多得是市井之中磨砺出的才学,自然,身为君王,知人善用便可,但是,若要为明君,为民所重,这民间的所见所闻才是真当的铭心二字。
      只有一次,暄景郅亲自去了街市将人提回山上,夕阳斜照的天子山上多了些寒气绕梁,北豫被暄景郅勒令跪在门外足足两个时辰,直跪的月上枝头,寒鸦惊起,才被许进了房门,也是那一次,暄景郅教会了北豫什么叫大隐于市,行不外露。
      这一次,暄景郅从头至尾便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在北豫腿弯之时,狠狠一板打在腿上,腰身伏起来之时,在那腰际补上一下,虽然没有言语的威胁,但是警告的意味却是十足十的压下来。
      身后左不过就是那些地方,二十六篇还未诵过一半,就已经被一道一道盖下来的戒尺照顾了几轮有余,北豫死死的扣着桌案撑在那里,额上的冷汗已经流遍了面颊,手心中的滑腻几乎让北豫扶不住面前案沿。
      暄景郅未曾说过要诵到何处方止,自己自然也不敢停,只能逐篇的念下去,此时此刻,北豫已经分不出哪怕一分一毫的心思去思量其他的东西,除了口中念出来的文字再次清清楚楚的刻在脑海中,剩下的,就只有疼,铺天盖地的疼。尽管如此,两条手臂却不敢有丝毫的动摇,真真是用尽了全部心力去支撑这个难捱的姿势。
      啪!啪!“人......人君有爵行而兵弱者,有禄行......而国贫者......”啪!
      “师,师父......”
      随着北豫一声轻唤出口,暄景郅手中的戒尺应声而停,似是在等待接上下文。撑了许久的手臂,此刻已经僵直,手心触感的汗渍滑腻,只能依靠五指来牢牢抓着桌案。
      方才接连不断的责打让北豫已经感受到的是大半的麻木,此刻戒尺虽然停了,但是先前已经六十几下的戒尺似是要发挥出其所有的余威,短暂的麻木之后,便是一阵险些让北豫咬舌自尽的痛席卷而来。
      肿胀,麻木,暄景郅手下的戒尺像是要打碎身后的皮肉一般,是从内向外,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痛,像是针刺一般的刻骨铭心的痛。
      “可......可否容我换个地方......”
      眼神不明的暄景郅退后一步,抬手将案上的文书奏折扫在一旁,然后敲了敲刚刚腾出的空间。北豫会意,缓缓直起腰身,陡然站直,身后的伤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叫嚣,一阵闹过一阵。待到重新撑好,面上的冷汗已然又是多了一层。
      再次开始,不高不低的诵读声伴随着戒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北豫多少次几乎要跌倒在地,却又多少次靠着脑中仅存的意念牢牢的咬牙撑住,不论颤抖的多厉害,暄景郅的板子总是准确无误的抽在身后的肉上,已然顾不上叫嚣的伤,此刻,北豫只想,只想尽快停止这无休无止的责打。
      阖目闭眼,凭着脑中清晰无比的记忆,张口接上上一句未完的段落字句:
      “朴足以知法令之谓者,以天下为正,则奏天子。天子若则各主法令之。皆降,受命发官,各主法令之。”
      “啪!啪!啪!”
      自进门始,暄景郅就从未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从褪下外披的大氅,到撑在桌上挨打,统共也就只有须臾的时间。没有解释,亦没有训斥,甚至,暄景郅由始至终便看不出有生气的征兆,只有平静,平静的好像平常授课之时的样子,然而,今日,却是持着板子让北豫痛的不可言状。
      即便是如今,北豫也并不能完完全全知晓自己因何受责,打死他也不相信,是自己让师父在宫中等了片刻便能为自己赚来这百余下的板子。
      自己真的不知道吗?呵......笑话,只是不愿相信,不愿面对而已。燕氏一族,虽已满门料理干净,但是北煜与林妍诗,至今还关押在各自的宫中,没有丝毫的举措。至于他写下的那纸北煜的保命符,暄景郅至今到底知不知晓,他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那日的举措,说白了,根本就是政变逼宫,只不过,呈现给天下人的,是燕离墨意图谋朝篡位,他北豫,是锄奸之人,拨乱反正。
      其实,一句谋朝篡位,也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种皇家密事,自古以来皇室与众臣,便多得是彼此心知肚明,却也心照不宣,毕竟,君王家的事,你知道的多了,那就是嫌命长了。
      原本,暄景郅给燕离墨定的罪名是:废主立幼,意图总摄国政。这样的罪名定下来,自然是连带着五皇子北煜也一并料理了,可是,真到那天与北煜相对时,北豫的心,到底没能一硬到底......
      伴随着北豫的声音,暄景郅手上的戒尺依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以及那足以让北豫记忆犹新的力道。
      “万民皆知所避就,避祸就福,而皆以自治也。故明主因治而终治之,故天下大治也!”
      随着北豫口中最后一个字的吐出,暄景郅的板子也立时放在了北豫身旁的案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发出“铿”的一声响,把北豫那颗几近崩溃到底的心重新拉回现实。
      没有一字一句的说教,更是没有丝毫的宽慰之语,只道了一句“起来”,暄景郅随即便行之带风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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