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歌

　　慧心苑依山傍水，倒是个安心养病的好地方，单从这点来看，这一遭，老夫人还是十分疼爱二姑娘母女的。
　　温柔的少女双手合十跪于江畔，双眸在雾气的笼罩下闪着点点星光，她静静凝视着江上漂浮的落花，心底却腾起无限的凄凉，自己的命运，是否就如同这落红一般，雨打风吹，随波逐流？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乐只君子，邦家之基。
　　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
　　乐只君子，邦家之光。
　　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玉书的歌声宛转悠扬，纤纤玉指轻轻划过水波，一盏盏精美的莲花灯随波而去，江上星光点点，美轮美奂。
　　“姑娘，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姨娘的病，总会好的。”少女的声音清脆的响起，如银铃一般划破了夜空。
　　玉书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波光流转，心底却是满腹惆怅，难为阿竹为母亲祈福准备了这么多，而她作为女儿，却徜徉在与太子失之交臂的伤感中难以自拔。好在，这满江的星光治愈了她的心伤，此刻，她的心底享受到了近日以来从未有过的宁静。
　　刚想开口，却撞见阿竹那一双灵动的眸子，冲着她眨了眨眼睛，猛然转过身去，才望见背后不知何时竟站满了人。
　　为首的公子身形颀长，手指轻轻略过离他最近的那盏莲花灯，挑起灯芯上系着的纸笺，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上书“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读到此处，他的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眼神温婉地望向江畔放灯的女子：“这词，是你写的吗？”
　　“我家姑娘为姨娘祈福，不是她写的，难道还能是是公子写的不成？”阿竹笑着道，声音宛如百灵鸟一般在夜空中回荡。言语虽有冒犯，可却又不失天真，清甜到沁人心脾，就连江墨寒都忍不住回过头来多看她一眼。
　　只是个未长开的小丫头罢了，鹅黄色的衣衫小巧玲珑，身上斜挂着一个大大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塞满了什么宝贝，双丫髻下各系一个银色的小铃铛，叮叮地发出几声脆响，如少女的歌喉一般婉转悠扬。娇小的面庞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活像曾经在西域见到过的瓷娃娃。
　　只瞥了一眼，江墨寒便回过头去，这丫鬟有毒，他微微一笑，不知为何，心底竟莫名升起几分熟悉之感。
　　可是很快，理智便将那份熟悉感全然压了下去。
　　他随手捞起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每一个灯上都题有一句诗词。
　　诗词虽然算不上什么稀罕物，难得就难得在，这每一句，都出自十几年前瑶美人精心甄选的诗集。作为母亲唯一的遗物，每一句，都恰恰击中了太子殿下那颗伤春悲秋的心。
　　主人的用心可见一斑。
　　这李府，果然是机关算尽，他可不相信，今日这一番为太子量身定做的艳遇只是偶遇。
　　“放肆！”大夫人横眉怒目，瞪着阿竹。脸上青筋爆起，努力压制胸中澎湃的怒气。
　　这戏，演得有些过了，江墨寒心中冷哼，漠然地看着李家人打算如何收场。
　　“夫人，不得造次。”马行川清了清嗓子：“这丫头倒是很伶俐。”他赞叹道，丝毫未提阿竹刚刚冒犯了太子的事实。
　　猛然见到如此一群人，玉书一时间有些踟蹰，但看到兄长脸上赞赏的笑容，她很快便回过神来，也许是她最后一线机会了，她必须牢牢把握住。可是该如何去把握呢？看着太子飘忽的眼神，她竟有些迷茫。
　　“公子过奖了，姑娘心思玲珑，岂是阿竹能比的。”阿竹微微一笑，低下身去，轻轻扶起玉书，轻叹道：“我家姑娘还要去照顾姨娘，就不打扰各位的雅兴了。”
　　说着，便扶起玉书转身欲要离去，玉书心中暗自焦急，却听身后一声关切的问询：“你的母亲，病了吗？”
　　玉书闻言，还未来得及开口，大夫人已经悠悠然打断了她：“殿下，府上周姨娘的确身体有恙，还是让玉书先走吧，莫让病气冲撞了贵人。”
　　“公子问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马行川发出一声冷哼，大夫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心中却暗暗有些恼火，这个马公子真是的，看起来挺温和的一个人，刚才冲着阿竹还那么平易近人，此刻为何说翻脸就翻脸，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不敢再多言语，生怕再惹恼了他。
　　玉书轻轻点了点头，终于反应过来来人果真就是太子，从最初的震动中回过神来，她莞尔一笑：“让公子见笑了。”
　　“你叫玉书？”太子面色温润，只是静静打量着玉书，她今日只穿了一件素色裙衫，纤纤细腰不盈一握，不着一丝粉黛，看上去更显楚楚可怜，令人不胜怜惜。说着，他脱下身上的白色狐裘，走上前来，轻轻披在玉书的身上，然后仔细系好带子。“这里风大，还是到里面去吧，仔细自己的身子。”
　　玉书的脸瞬间便红了，撇过头去，不敢直视太子的双眸，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照顾好你家姑娘。”太子望向阿竹，轻声吩咐道。
　　阿竹笑着点了点头：“公子放心，等姨娘身子好了，我陪姑娘再去谢您！”说着她调皮地望了眼不远处的大夫人，强调道：“顺便还您的披风！”
　　太子闻言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这个约定，大夫人在一旁只觉得一身血气向外涌出，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她狠狠地剜了阿竹一眼，瞬间又恢复了一脸谄媚的笑容。
　　“殿下，前厅还有家宴，您请这边请。”李玉衡的声音打断了太子的遐思，他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道：“罢了，今日累了，先找个僻静的地方休息吧！”
　　此话一出，便是命令的口吻了。
　　话锋一转，他环顾四周，便很快拍板做了决定：“此处风景极佳，我看就这里好了。”
　　李府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慧心苑，的确是府内的风水宝地，当初选择迎驾地址时倒是考虑过这里，只是此刻这里还住着一个生病了的姨娘和一个不受宠的姑娘，太子殿下住这里，合适吗？
　　合适吗？
　　大夫人刚想开口，眸子还未抬起便撞上了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咬牙道：“民妇这就去安排。”
　　冷清的慧心苑因为贵人的入住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若不是太子刻意吩咐了不要惊扰原来住着的人，只怕周姨娘母女就要给后面接连搬进来的小姐公子们腾地方了，莫说大夫人母女，就连梁夫人母女也都悄然搬到了隔壁。
　　“真难得，大姑娘居然愿意住到隔壁的客房里。”慧儿轻轻铺着床，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刚刚翠影看我的眼神，恨不得能滴出血来。”
　　“大姐房中的人，你又何苦去招惹她？”玉书斜嗔了她一眼，轻叹道：“回头再被人家气得哭鼻子不要跑到我这里来告状。”
　　“才不会呢！”慧儿嬉笑着抱住了玉书的手臂：“好姑娘，您的福气在后面，就冲殿下对您的这份心，咱们就都有盼头了。”
　　玉书微微一怔，轻轻竖起食指：“小蹄子，不许乱说。”虽然这一晚对她来说犹如做梦一般，幸运的有些不可思议，可玉书并没有被这天上砸下的馅饼冲昏了头脑，她轻轻关上门，疑惑道：“阿竹呢？怎么许久都不见她的人？”
　　“大概是又躲在哪里偷懒了吧。”慧儿嬉笑道：“听说吴管家从京城又寻摸了好些话本给她，我估摸着她又不知在哪里神游呢！要不要我替您寻寻她去？”
　　“不必了，今日你们都累了，早些休息吧。”玉书的心中掠过一丝忐忑，让她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太不真实，可她似乎还不愿意承认，这一切，并非老天的垂怜，而仅仅是阿竹的刻意安排。
　　她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怎会可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未免太过风声鹤唳了。
　　窗外渐渐起了风，吹来不远处山上桂花的阵阵清香，月光温婉缠绵，照耀着江上的人儿。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少女神采飞扬，长长的睫毛犹如蝶翼般飞舞着，挡不住的是哪一双如水的眸子里闪烁着的光芒。
　　“这些年，委屈你了。”男人的眼中满是疼惜，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不委屈。”少女微微一笑，声音里却透着一丝惆怅：“如意在京城，一定更辛苦，阿竹替她多谢公子照拂。”
　　男人愣了一瞬，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轻轻披在少女的肩上，脸上却露出一丝忐忑：“我这次来，就是希望能带你走。”
　　“三公子是想以什么样的身份带走阿竹呢？丫鬟，奴婢，还是侍妾？”阿竹的笑容永远是那么明艳，甜到让人有些忧伤。
　　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却让一向临危不乱的马三公子窘红了脸，他喜欢她，想要占有他，却永远不敢也不能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份。即便他可以找一万个十分正当的理由带她走，可依旧遮不住最终要面对的残酷的现实。
　　这样的想法，让他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永远抬不起头来。
　　尽管曾经，他们也是有过婚约的。
　　可这婚约，早已被父母家族遗忘，即便他自己，都不敢轻易开口许诺。
　　所以面对她时，他的愧疚总是不自觉占了上风，然后就将之前的理直气壮忘了个一干二净。
　　“凤歌……”他喃喃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少女爽朗的一笑：“放心吧，我自有打算，二姑娘待我也十分得好，三公子实在不必为我担心。”
　　“你的打算？”马行川突然间有些急躁：“你以为太子是傻子吗？这样的雕虫小技过不了明天就会失效。太子是绝对不可能看得上李府这样人家的女儿的！”
　　“那公子就更不应该纠缠李府这样人家的下人了。”阿竹抬头，脸上的笑容快要溢出来了，声音却微微有些颤抖：“马公子的好意，阿竹心领了。”
　　说着她便跳上了岸，直到听到背后传来急切的呼唤：“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女微微一愣，眼角垂落一颗晶莹的泪珠，轻声道：“公子若是有心，还请多多关照京城的如意……”
　　望着少女的背影，岸边的公子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京城的如意？那只不过是当年父亲为了救她寻来的替身罢了，一个卑贱的下人生下的卑贱丫头，她又何必时时耿耿于怀？
　　这些年来，为了避嫌，他只能冷眼旁观，看那卑贱的女子在烟花之地苟且偷生，即便她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最心爱的女子。可是那又如何？若不是因为凤歌，也许她早就病死了。
　　毕竟，为了让她继续卑贱地活着，朝廷每年还是花出了大把大把地白花花的银子来给她续命的。
　　真是见鬼了，明明自己没有错，可是每次见到她，却总是不自觉地感到愧疚。
　　马行川渐渐回过神来，心中正是郁郁不堪，却刚好和江墨寒装了个满怀，来人冷冷的望着他，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以他一贯令人讨厌的语调笑道：“我就说这小丫头看起来不一般，原来是你的人。”
　　知道他误会了，却又不能解释今日这一番安排完全是阿竹在自作主张，马行川只能暂时咽下这么个哑巴亏，冷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江兄你自己可以在回春阁一掷千金，却看不得别人春心萌动吗？”
　　“更何况，殿下喜欢谁，不喜欢谁，又是其他人可以随意左右的吗？”他仰起头来，挑衅地笑道。
　　江墨寒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以声色侍人者，又岂能和回春阁的那位相提并论？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不容任何人去亵渎。
　　“那咱们就走着瞧，看看这好好的姑娘会不会因为贪恋不该奢求的权贵而枉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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