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鸦

　　唐鸦足不出户，在这间不大的房子中住了月余。他习惯了昼伏夜出，对出门极为抗拒，再加上骨头还未长好，日日敷药也不能停下，索性终日在一方天地中打转，怎么也不肯露面。

　　他有时也能听见猫狗叫声，此起彼伏，混着窗外的艳阳和深翠的树荫，更显生机勃勃。他住在二层小楼，窗户洞开，正对着庭院，偶尔也会有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声调极高，音色嘹亮，总是充满生气。

　　唐鸦默默地听着，却不怎么说话，苏莱曼每天都为他送来三餐，也会定时为他换药包扎。唐鸦觉得奇怪，不明白苏莱曼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可他又内向寡言，不知怎么开口，只好闷在心头，绝口不提。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他的伤疤落痂，露出粉嫩的新肉，苏莱曼轻柔地为他解下纱布，赞叹道：“你身体不错，那么深的伤口，这么快就痊愈了。”

　　唐鸦抬头看他，又默默地低下头，想伸手摸一摸那些新生的皮肤，可他指尖还没有碰上，就被苏莱曼挡住了。

　　他捉住唐鸦的手，笑眯眯地说：“别淘气，现在可不能摸。”

　　他语气轻柔，意思却很坚定，唐鸦下意识收回手，听他命令行事。

　　“这才是乖孩子，”苏莱曼夸奖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糖，拨开糖纸，将中心那颗剔透漂亮的糖喂到了唐鸦嘴里，“吃个糖，奖励你。”

　　唐鸦垂下眼，默默地嚼着，很轻很轻地说：“谢谢。”

　　苏莱曼喂给他的是麦芽糖，甘之如饴，说的就是这种糖，甘甜却黏牙。唐鸦吃着吃着，忽然觉得牙齿没法分开，他用舌头舔了舔，努力想把糖渍刮下来。

　　苏莱曼看着眼前少年停住了嘴，仍旧一声也不吭，眼睛里却隐约现出挣扎神色，忍俊不禁：“要喝水吗？”

　　唐鸦把手放在被褥上，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一清二楚。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点头，脸上尽是恳求的意味。

　　苏莱曼递给他一杯温水，咕咚咕咚一大杯下肚，唐鸦这才好受一些。

　　他憋红了脸，努力想说些什么来谴责苏莱曼的恶趣味。

　　苏莱曼大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他的发顶，掌下是少年柔软的发丝，触感像极了他养的猫，让人心生怜惜。

　　想到自己离家出走的猫，苏莱曼问他：“想出去走走吗？”

　　唐鸦的右腿伤好了大半，能下床试着走走，但时间不能过长，否则会为刚愈合的腿骨造成负担。苏莱曼一提议，唐鸦的眸子便亮了起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应道：“想！”

　　苏莱曼帮他换上一套新衣裳，如今已入秋，秋老虎仍旧肆虐，外边艳阳高照，毒辣的太阳挂在天幕上，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唐鸦呆在屋中，没甚感觉，一出去见风，就感受到了阳光的威力。

　　苏莱曼帮他削了个拐杖，让他杵着，方便借力行走。唐鸦接过拐杖时，有些不好意思，他声如蚊呐地道谢，握着拐杖，不知所措。站在楼梯口愣神，似乎在犹豫怎么下楼。

　　他来时，昏迷不醒，自然没有瞧见房屋真容，如今睁开眼睛，一点点把房屋摆设敛入眼中。这间小楼，似乎是苏莱曼自己购置，摆设装饰都像极了屋子的主人，手工编织的地毯，墙上挂着的长刀，充满了异域风情。

　　他颇觉新奇，走马观花似的看着，每次都蜻蜓点水一般，看了一眼就很快收回视线，绝不让人察觉到他的喜好。

　　苏莱曼走在他身边，偏头打量唐鸦的神色，“喜欢吗？”

　　唐鸦点头：“很漂亮。”他顾左右而言他，仍旧未提及自己的喜好。

　　“那两把刀……”在苏莱曼的帮助下顺顺当当地走下楼梯，唐鸦来到堂屋，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着的两把弯刀。

　　弯刀上装饰着各色宝石，尤其是刀柄最顶端的两颗红宝石，硕大圆润，鲜红如血，一看就知此非凡品。这两把刀刀背较厚，刀锋极薄，有些像横刀，细看又有不少差异。隔着老远，他都能闻见刀上残留的血腥气。

　　苏莱曼瞥了一眼，轻描淡写道：“之前从一个小贩手里买的，我觉得刀上的装饰挺值钱，就买了下来。”

　　唐鸦愣愣地说：“哦、哦。”

　　苏莱曼笑道：“那小贩说这刀大凶，不吉利，没人敢买，他着急脱手，就贱卖给我。”

　　唐鸦不知说什么，只好继续单调地应声。

　　他其实就是觉得那刀挺漂亮，又有些眼熟，没想到苏莱曼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他没想了解这两把刀背后的故事，苏莱曼说这么多他也没法给出相应的回答。他觉得有些尴尬，可苏莱曼却毫无所觉，碧绿的眼睛跟猫儿一样，笑吟吟地看他。

　　“出去走走，总在屋子里待着，会长霉的。”苏莱曼这么说。

　　唐鸦与苏莱曼一起出了门。

　　出门直走，再往右一拐，就能看见一条迂缓宁静的长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流动的波浪仿佛起伏的鱼鳞。河岸两边都是繁华的长街，人流如织，摊贩依次铺开，叫卖吆喝回荡在两岸，唐鸦像是避世许久的人，一头撞入凡尘，懵懵懂懂，期盼又恐惧，复杂的心绪糅杂在一起，在他胸口鼓噪不休。

　　繁华尘世如同画卷，在他眼前铺天盖地地展开。

　　唐鸦手指微微颤抖，想要迈步，双腿却重如千斤，怎么也没法抬起来。

　　苏莱曼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腕，冲他笑了笑：“我们走。”

　　在苏莱曼的牵引下，他跌跌撞撞地汇入人流。

　　食物的香气四溢，刺激着人的食欲，随处可见的糕点小吃，个个色香味俱全，惹的人食指大动。正值秋日，秋菊怒放，有小贩在路边把花卉摆开，馥郁的花香奇异地同食物香味融合在一起，相映成趣。

　　唐鸦漫步在长河边，听着蜀地浓重的口音，终于认出了这里是哪里。

　　——蜀郡成都。

　　他本是蜀郡生人，家逢大变，朝为公子，暮成孤儿。为了捡条命，他毅然决然地投身唐门，吃尽了苦头，才活到现在。在唐门近十年，他再未踏上这片土地，如今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竟然又回到故土，他竟升起近乡情怯之感。

　　成都来往的粟特人不少，走了没几步，唐鸦便看见好些碧眼人，发色各异，可没有一个像苏莱曼这么俊美。

　　唐鸦难得起了好奇心，他扭头看着苏莱曼，直直地看着，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苏莱曼站在一家食铺旁，买了两个肉包，塞到唐鸦手里，随口叮嘱：“趁热吃，凉了容易腻。”

　　刚出炉的肉包滚烫热乎，唐鸦捧着油纸包，不知所措。只能笨拙地将油纸放在苏莱曼手里，细声细气地说：“我不饿。”

　　苏莱曼定定地看着他，看得唐鸦头皮发麻。

　　过了一会儿，苏莱曼笑了起来，轻快地说：“那我们去酒楼吃顿好的。”

　　万里桥边多酒肆客栈，随意一站，就能看见无数青幡随风飘扬。唐鸦看得眼花缭乱，脸上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神情，他喜欢吃甜食，闻见甜丝丝的味道就有些难耐，频频往甜味飘来的地方看。

　　那是红糖的甜味，配上炸过的糯米团子，直让人食指大动。

　　他留恋不舍的模样太显眼，苏莱曼忍不住逗他：“想吃？”

　　唐鸦坚定地摇头：“不想。”

　　苏莱曼松开手，笑着说：“就知道嘴硬，我给你买。”

　　不多时，苏莱曼便捧着一碟糯米团子回来了，上面淋着红糖，又撒上一把花生碎，甜滋滋的香味蛊惑着唐鸦的唾液，不断分泌。

　　他们来到一处酒肆，苏莱曼点了几道菜，将红糖糯米放在桌上，推到唐鸦跟前，说：“吃吧。”

　　唐鸦没有动手，垂眼看着面前漂亮的红糖糯米，轻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困惑不解，他与苏莱曼素昧平生，可苏莱曼为什么对他这么照顾？这让习惯了恶意的唐鸦升起重重疑虑。

　　与苏莱曼接触的越多，他就越惶恐，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只是他做的梦。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了。

　　他不习惯，并终日惶惶不安，仿若惊弓之鸟。

　　苏莱曼说：“我看你第一眼，就挺喜欢。”孱弱如石下的小草，命悬一线，却又不肯就此死去。他觉得有趣，便伸手救了一把。

　　唐鸦愣愣地看着他，苏莱曼的话让他措手不及。

　　他的人生单调的像一张白纸，成为孤儿之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拜入唐门，长到十九岁，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喜欢。

　　他行走在黑暗里，像是浸泡着鲜血与仇恨长大的荆棘，渴望阳光，却又惧怕阳光。会有人对美丽鲜花赞叹歌颂，却不会有人对丑陋的荆棘说喜欢。

　　他一时间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我也……我也挺喜欢……”

　　他的声调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像含在嘴里一样，轻飘飘地从他嘴里飞了出去，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苏莱曼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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