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鸦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重得几成实质，
　　唐鸦甩开苏莱曼的手，往后一退，冷声喝道：“让开。”

　　苏莱曼眉头皱起，似乎很无奈：“别闹，你到底怎么了？”

　　唐鸦闻言，冷笑：“你杀了我的阿爷与阿娘，还有脸问我怎么了？苏莱曼，你到底是不是人，我真想把你的心剖开，看看它到底是不是热的。”

　　苏莱曼慢慢松开唐鸦的手，低声说：“那你的意思是要离开我？”
　　唐鸦说：“没错。”

　　“不可能。”

　　“凭什么不可能？”唐鸦顶了回去，他甩手便走，留下苏莱曼一人在屋中站着，屋外夕阳红的像血，大片大片肆意涂抹在天空中，让人隐隐不安，唐鸦回头看了一眼苏莱曼漂亮的金色长发，“苏莱曼，就当我们没有遇见过。”

　　苏莱曼背对着他，没有动作。

　　“你救过我两次，我也杀不了你，我们之间的仇恨，我不会追究。”唐鸦顿了顿，又说，“但是我希望你永远别出现在我的面前，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做回陌路人。”

　　他说完这席话，心头的大石非但没有卸下，反而更加沉重。
　　他不想再收拾东西，只觉得满身疲惫。

　　他走得干净利落，不曾回头，自然也看不见苏莱曼变得猩红的眼睛。

　　鸟雀在枝头鸣叫，乌鸦苍凉的叫声回荡在天边，晚风穿过树林，树枝婆娑，树荫张牙舞爪，将篱笆外的长街层层叠叠笼罩起来。唐鸦在树荫下孤零零地走过，想着自己的未来。

　　还未走到拐角处，他忽然听见苏莱曼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想离开，我说过，只要你离开，我就会把你捆起来。”

　　唐鸦惊惧，顾不得林涧月的叮嘱，连忙飞身而起，却被苏莱曼一手抓住衣领。后颈传来剧痛，眼前一黑，竟又昏了过去。

　　待他意识回笼时，脚上传来冰冷的触感，略微抬脚，便是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声。

　　唐鸦低头一看，发现脚踝上系着长长的锁链，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唐鸦一愣，随即抬头向前方望去。

　　苏莱曼坐在阴影处，料峭冬风从窗户灌进来，呜呜作响，桌上宣纸劈啪作响。苏莱曼坐在软塌上，身边没有点灯，自然也没有一丝光亮，黑夜里，他的眼眸碧绿如野兽，定定地看着他。

　　唐鸦无端想起了之前那只名叫阿白的猫。
　　柔软、雪白，叫声爱娇，憨态可掬，从唐门回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阿白。

　　“阿白去哪里了？”唐鸦道，“被你杀了？”

　　“怎么会？它那么小，我只是把它丢了，谁让它那么亲近你，成天在你怀里待着？”苏莱曼轻笑，“虽然我说让你抱抱它就好，可你抱的太太久了些，我嫉妒。”

　　唐鸦喉咙干涩，哑声道：“苏莱曼，你到底想干什么？”

　　高大的男人从阴影里站起来，半张脸暴露在烛火下，衬得他的眉眼更加深邃。他温柔道：“唐鸦，我早说过，不要离开我。”

　　他来到唐鸦身前，单腿跪了下来，恳切地望着唐鸦，自下而上，眼中倒影着灯火，好似星辰落进水潭，有盈盈水光。

　　苏莱曼恳切道：“你的身边只能有我，眼睛里也只有我，而我的身边只有你，眼睛里也只有你，这样难道不好吗？”他握住唐鸦的手，目光诚挚。

　　唐鸦却不寒而栗：“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是因为我杀了陆轩？”苏莱曼困惑不解，“可那与你和我有什么干系？”

　　“他是我父亲，是养我长大的阿爷，你怎么能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唐鸦气得发抖，“你杀了他们！让我无家可归，如果不是你，他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你杀了他们，我就不用七岁起，就在唐门摸爬滚打，不用苟且偷生，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伤，是你——”

　　“苏莱曼，是你害我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竟然能问得出口，问我为什么……”

　　唐鸦身体颤抖，嗓音嘶哑而愤怒，他所有的情感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劈头盖脸地砸在苏莱曼身上。
　　他像是失却了全身的力气，颓唐地靠在椅子上。

　　苏莱曼说：“那你就好好跟我在一起，我会给你调养身体，带着你离开唐门，为你扫平所有障碍，不好吗？”

　　“迟了。”唐鸦低声说，“把我的锁链解开，放我离开，苏莱曼，强扭的瓜不甜。”他一个用力就要将手抽出来，可苏莱曼的双手跟钳子似的，紧紧抓住，一点搏斗不松开。

　　“可之前你与我好好的，怎么现在才说迟了？”

　　“那是我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仇人，你听不懂吗？是你杀了我的父母，我之前不知道，现在才知道，”唐鸦将内力灌注到双手，一个巧劲，便将苏莱曼的手掌挣开，“你到底懂不懂！”

　　苏莱曼被唐鸦震退，后退几步，才堪堪站定。

　　他扶住一旁的矮几，震惊不已。
　　“我确实不懂。”

　　唐鸦不再看他，撇过头去，冷冷地说：“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苏莱曼见他确实不高兴，便只好放弃继续抱着他睡觉的念头，道：“那你好好休息，明早想吃什么？”

　　唐鸦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站起来，拖着锁链，往床榻走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屋外夜色深沉，月明星稀，烛灯被唐鸦吹灭，整个房间倏地暗下来。

　　唐鸦借着窗外黯淡的月光，打量脚踝上的锁链。这锁链精巧纤细，他尝试着用手敲了敲，还算牢固，镣铐上有钥匙孔，唐鸦从怀中摸出一枚银针，小心地探入锁孔，拨动里面的机关。

　　不过几息时间，唐鸦便轻而易举地将锁链打开。

　　他利索地将镣铐丢到一边，揉了揉自己略微红肿的脚踝，推开窗，把银针放回怀中，便准备从窗子离开。

　　今晚月如圆盘，大而亮，他甚至能看见月亮上的几块黑色。

　　他想起阿爷小时候给他讲的故事，月亮上有美丽的姮娥，与自己的丈夫永永远远地分离。

　　他心头所剩无几的那点柔软顿时坚硬如铁。踩上窗台，借力一跃，唐鸦便踏着月色，离开了这间小屋。

　　夜里的锦官城，仍有人家点着灯火。透过窗户纸，依稀能见到一双人影靠在一起，喁喁私语。唐鸦眼眶发热，十多年前，惨案发生前，他也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的阿娘温柔又古板，不会新奇玩意儿，张嘴就是经书。

　　反倒是他在酷烈环境里长大的阿爷活泼如顽童，常常搜寻来不同的玩意儿逗他们母子俩开心。

　　他曾听着经书入睡，偶尔醒来时，看见父母坐在一起，凑在一盏如豆灯火下，悄悄说着话。有时阿爷手里拿着针线，教阿娘绣花，有时是阿娘拿着经书，一字一句地为阿爷解释其中含义。

　　他也曾羡慕过，直到几天前，还以为这种生活触手可及。
　　梦在一瞬间就碎了。

　　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再美也是虚假的，他向往着那样的日子，却永远也得不到了。

　　唐鸦疾驰数里，仍未出锦官城，干脆在距城墙不远的一棵树上稍作歇息。夜空中飞过一只胖乎乎的鸟，翅膀拍击声打破了四下的寂静，唐鸦闻声望去，亲眼看着那只胖鸟在另一棵树上停下。黯淡凄冷的月光里，鸟儿脖上的红线似乎在闪闪发光。

　　原来是一只灰鸽。
　　唐鸦悚然，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明教叛徒不是已经没了吗？为什么还会有系着红线的鸽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灰鸽，脑海里乱糟糟一片。如果不是明教叛徒豢养的鸽子，那会是谁的？

　　是苏莱曼吗？
　　沉溺于情爱里，过去种种痕迹他都不曾留意，危险就潜伏在他的脚下，他却视若无睹。

　　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回荡在锦官城上空，圆月高挂天幕，唐鸦心有所感，转头看去，就见到苏莱曼站在离树最近的房顶。

　　夜风将他的马尾往一旁吹去，他的手里握着弯刀，一脸失望地看着唐鸦。
　　唐鸦从树枝上站起来，隔着数尺距离，与苏莱曼对视。苏莱曼抬起手臂，那只停歇在树上的灰鸽飞到他的胳膊上，稳稳地站住。

　　那根细长的红线飘飘荡荡，像是流淌的血。
　　他一直慌乱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唐鸦扯扯嘴角，勉强道：“苏莱曼，这些鸽子果然是你养的。”

　　“当初所谓的救命之恩，恐怕也是设计的吧，”唐鸦不再看他，反而看向远方起伏的远山轮廓，“并非我自傲，在逆斩堂中，我潜伏的功力也数一数二，单凭那些明教叛徒的身手，应当是发现不了我的。”

　　“可是他们偏偏发现了，还把我逼入绝境，让我不得不跳崖以求一线生机。”

　　唐鸦闭上眼睛，用尽最大的力气，才将剩下的话一并说出：“是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刚跳下悬崖，那些杀手就不再追逐，你也马上就把我救了起来。”

　　“苏莱曼，你真狠。”短短一个时辰内，唐鸦说尽了这辈子都没说过的，刻薄而讽刺的话，“你心机真深，是我玩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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