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鸦

　　苏莱曼回来时，披着满身余晖，容色疲倦。

　　唐鸦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明显表现出倦意。把身后的药篓放在院子里，苏莱曼对林涧月、萨希尔点头示意后，便大步回到屋里。

　　唐鸦见他逆光走来，一句话也没说。

　　苏莱曼微笑着看他，低声说：“今天不开心吗？”他正想抬手抚摸唐鸦的脸颊，就被唐鸦躲了过去。

　　“你太累，好好睡一觉吧。”唐鸦说，他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一点异色，把所有的万丈波澜都埋在心底最深处。或许是真的太累了，苏莱曼冲他笑了笑，便脱去外衣，径自上了床，合衣沉沉睡去。

　　唐鸦心情复杂。

　　按照萨希尔的说法，苏莱曼是明教法王克辛波细心栽培的弟子，警惕性极高，即便在睡梦中也对外界保持着戒备。可苏莱曼在他面前似乎毫不设防，唐鸦自己也是习武之人，自然能分得出小憩与熟睡的区别。

　　他无声地叹息，掩上房门，眼一抬，正好与萨希尔对上视线。

　　“出去说、”萨希尔指了指院子。

　　两人走到院子里，萨希尔对唐鸦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与苏莱曼都是明教中人，那也就不瞒着你，你可知追杀你的那些杀手是什么人？”

　　唐鸦盯着他：“明教的人？”
　　萨希尔摇头：“他们已经不算明教，圣墓山如今将他们称之为叛徒。”

　　“大光明寺之变后，明教分崩离析，教主带着部分弟子败退西域，还有些长老就留在中原，这些杀手组织，就是残留的叛徒余孽，和你们唐门有点仇隙，”萨希尔说，“我最近追查到一点线索，得离开几天，阿月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他垂首苦笑：“阿月一直让我不要干这种事，但不把叛徒剿灭，我实在不能安心。”
　　唐鸦瞥了他一眼，点头说：“好。”

　　两人刚说完话，就听见林涧月清脆的喊声：“萨希尔，快回来吃饭。”

　　隔着林荫高树，唐鸦依稀能看见她的紫衣倩影。
　　萨希尔高声回答：“我这就回来！”

　　他同唐鸦告辞，便急匆匆地离开，消失在小路边。
　　唐鸦听力极佳，夫妻俩的喁喁私语从树梢后传来，温馨而甜蜜。

　　唐鸦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天还未暗，落日还挂在天幕上，他犹豫半晌，还是推开门，离开了院子。

　　在他关上房门那一刻，屋中沉睡的苏莱曼睁开了眼。

　　……

　　黄昏里的玄中观，庄严肃穆，幽深的松柏如沉默的守卫，风中传来清脆的铜铃声。唐鸦还未走近，便看见隐鹤的身影。

　　他站在山门外，定定地望着他。
　　唐鸦脚步一顿，就见隐鹤冲他点头，示意他随自己来。

　　唐鸦匆匆小跑过去，几步跨上台阶，来到仙风道骨的道士面前，隐鹤递给他一张绢布：“擦擦汗。”

　　“多谢，”唐鸦接过绢布，欲言又止，“你已经认出我是谁了。”
　　“所以我才会帮你，对吗？”隐鹤接下话头，“的确如此。”

　　隐鹤顿了顿，又道：“此地人多口杂，随我去净室详说。”

　　悠远的念经声在观中回荡，鸟雀在夕阳余晖中飞过天际，观中栽种的绿树树冠向天空蔓延，投下浓荫。大殿檐角的铜铃在风中摇晃，叮当脆响。

　　唐鸦跟在隐鹤身后，穿过碎石小径，从大殿间的空隙穿过，来到一处侧殿。
　　这里应当是隐鹤居住的厢房，有小道士从屋外跑过，欢呼着与同伴玩乐。

　　唐鸦望了过去，目露艳羡。

　　这些小道士只有七八岁，个个活泼好动，扭打在一起，咯咯直笑，红扑扑的脸上尽是朝气。隐鹤也随他目光看去：“喜欢他们？”

　　“喜欢说不上，应该是羡慕，”唐鸦低声道，“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隐鹤说：“若是当年我找到了你，你或许也会变成一个小道士。”

　　唐鸦抬头看他，忽的一笑，说：“也说不定。”
　　他想了想自己穿着道袍，一本正经手握拂尘的模样，难得开怀。

　　“应该挺好看的，”唐鸦点点头，厚着脸皮称赞了一下自己的样貌，“是个俊俏的小道士。”

　　“你长得与你阿娘有七八分相似，”隐鹤道，“吃饭没？”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自然，连唐鸦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乖乖回答：“没有，现在有点饿。”

　　“那就稍为等等，我让他们拿点斋饭过来。”隐鹤起身，出门去寻那几个打闹的小道士。小道士们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听说要帮隐鹤忙，纷纷主动请缨，哒哒哒地就跑去厨房拿饭，跑得活像一群小兔子。

　　过了一会儿，这群小兔子又跑了回来，双眼明亮，等着隐鹤夸奖。
　　隐鹤自然一个一个道谢，又摸出几块麦芽糖，放到他们手里，让他们继续去一边玩耍。

　　隐鹤把饭食摆上桌，递给唐鸦一副碗筷，歉意道：“今天只能这么将就吃了。”
　　说是将就，其实这些饭食还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色香味俱全，并不寒碜。

　　食不言，寝不语，用完饭，隐鹤又开始煮茶。

　　茶香氤氲中，唐鸦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他捧着茶杯，垂眼盯着木桌的纹路，道：“道长，既然你与阿爷交好，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你？”

　　隐鹤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说：“我并非与陆郎君交好，而是与你阿娘熟识。虽然你小时候唤我叔父，可真要论辈分，你叫我舅舅更恰当。”

　　唐鸦抬起头，茫然不解：“为什么？”

　　“你的阿娘原是纯阳宫人，也是我的师妹，二十多年前，与陆郎君一见钟情，执意离开华山，要与他成亲，”隐鹤不紧不慢道，“陆郎君也保证，自己已经离开明教，愿意当一个商人，不再刀尖舔血，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原本我们劝他们在长安定居，这样来去都方便，更何况陆郎君本是粟特人，出自昭武九姓，拜入明教后，才改姓陆。”

　　唐鸦惊讶不已：“我阿爷是明教中人？”
　　隐鹤点头：“没错，也是因此，他才招来杀身之祸。”

　　唐鸦的阿娘道号清净，从小就在纯阳宫修行，二十岁时，偶然下山，同唐鸦的父亲陆轩一见钟情。清净是蜀地人，自然想回家乡居住，陆轩自然遂了她的意。不过清净也与隐鹤约定，等唐鸦十岁时，就全家人一起回长安。

　　“我每年都会来一次蜀郡，小住半月，再回华山，”隐鹤摩挲着细腻的杯身，眼眸幽深，照不进光，“你七岁时，大光明寺之变爆发，明教败退，你的阿爷尚在明教时，本就被当作杀手培养，不过自打与清净一起后，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商人，已许久不曾动武。七年不拿刀，足以成为一个普通人。”

　　这些惨烈的过往都被隐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轻若鸿毛，又重逾千斤，跟尖刀一般，凌迟着唐鸦的心。

　　“那个雨夜后，我到处找你，都没找到，后来一想，或许雨下的太大，把你的足迹都冲散了，”隐鹤低声说，“就算我能掐会算，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烛灯下，唐鸦的脸皎洁如玉，俊秀、脆弱。

　　恍惚中，隐鹤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师妹。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师妹剪灯芯，止不住雀跃，兴奋地告诉他和师父，她喜欢上了一个人，想和那个人成亲。

　　“鹤之。”
　　“什么？”唐鸦睫毛颤了颤，抬起头。

　　“你那日求姻缘，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唐鸦茫然无措：“是，可……”苏莱曼在他心里的迷雾越发浓重，他竟然有些怯步，甚至想逃离苏莱曼的身边。

　　“他也是明教的，”隐鹤放缓声音，“那日你来玄中观时，他就在你不远处，我同他打过照面，此人并非善茬，我曾听说唐门、明教近来都在围剿一伙杀手，那些杀手的武功路数，和明教的一般无二。”

　　“你怎么知道？”唐鸦震惊。

　　隐鹤说：“我与你阿爷、就是陆轩交过手，那些杀手的一招一式和当年的陆轩很像。大光明寺之变后，明教分裂，剩下一部分留在中原，就是这伙人。他们都是亡命徒，明教西域总部缓过来后，就派人清理余孽，恐怕他们最近是被逼急了，所以才杀人垫背。”

　　“你刚好撞他们刀刃上了，”隐鹤顿了顿，叹息道，“更何况，你长大后，和陆轩很像。”

　　陆轩当年毅然离开明教时，很是让一些人怀恨在心，多的是人将他当作“叛徒”。与陆轩长得极为相似的唐鸦，自然被他们认了出来。

　　唐鸦听后，许久回不过神来，隐鹤抛出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人，他需要好好消化。

　　“你那心上人定是明教派来清理叛徒的，”隐鹤又道，“今夜你就歇在玄中观罢，等过一个月，我就带你回纯阳宫，总比继续呆在蜀地强。”

　　隐鹤见过唐鸦的“心上人”，那人站在屋檐上，金发碧眼，漠然望来。整个人看起来凌厉而冰冷，更像是一把刀，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看到他时，隐鹤一下就想起了那位半瞎老丈的形容。
　　身形修长，手持长刀，火光大雨，肝胆俱裂。

　　唐鸦犹豫半晌，还是拒绝了隐鹤的好意：“他还等着我回去，我会遵守诺言。”

　　“好，若是以后需要我帮助，尽管来找我，”隐鹤叮嘱他，“回去吧。”

　　唐鸦同他告辞，渐渐隐没在夜色里。
　　再也见不到一点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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