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相思梦好

作者:西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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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翌日,晏斐辞别,启程回长安。

      谢玖得知,吩咐人备下车马,在桃花纷飞的青道一路送他离去,不再露面。

      两人自此无干系,春日陌上,相去愈远。

      长安晏府别是一番庄严。

      晏斐是庶子,没有正门而进的道理。他敛容从侧府进得府中,空零没有一人迎接他,下人多是不敢多话的,见着了他亦不敢行礼,闷头快步走过。

      他抿唇,孤身从偏僻小道回至西南隅的简朴院落。

      分明是春意盎然,暖意深融的时节,庭中古井木凳再无别物,四方屋室质朴无华,倒与相府其他尊贵院落极为不搭,反像个普通百姓的屋子。

      落伯听见动静,佝身出来,“公子啊,你可是回来了,如何,一路可还顺利?”

      残存几些印象里,落伯正是照养那痴儿安平长大的老汉。晏相不喜这个痴傻三子,只当从未生过,将他搁在远处不见为净,下人见惯风头,自也不会将他当主子看待。

      落伯心善,独自照养他,公子为称,两人却在晏府过得拮据。

      晏斐暖意渐生,上前将他搀扶进去,“您好生休息,莫要出来。”

      落伯却不在乎,紧忙转身握住他手腕,拧眉急问:“谢家的家主,她恼你的冒昧不成,这几日她待你还好否?”

      他急的,不是自己,是晏斐。

      幸而得谢家主人抬爱,晏斐入了老爷的眼,平生总算在晏府有一席之地。落伯想得简单,他自己无儿无女,全权把曾经那天真稚儿当自己孩儿一般疼爱。自己渐衰老无力,已照顾不得公子,更莫说他日寿尽辞世,怎忍心将他一人独留晏府。

      有人庇佑,总是好的,于伶仃无依之人而言,入赘与否有甚关系?

      晏斐垂眼没有说话,落伯愈显焦急,“公子是做了甚么惹得家主不高兴?那人天上一般高贵的人物,才貌身份本是我们不该想的,心思难测一些也属平常,咳……公子平白清醒是天大的幸事,可莫须被俗世规矩禁锢,忍让一些,总归,总归苟活世间最重要。”

      急气上心,落伯猛地咳嗽起来,身子憔悴险些倒下。

      晏斐扶他坐下,替他顺了些气,“落伯莫想太多,我都是明白的。家主待我很好,作客数日吃穿用度无不精细,今日也是她遣人送我至此,您不必忧心。”

      有心宽慰落伯,不愿他忧心过甚,晏斐避重就轻,三言两语答了他。

      落伯听罢,放下心来,“那便好,那便好……”连叹了两遍,他又不言了,只轻声叹一口气。

      屋子一如庭院的质朴,别无旁物,更莫消比之晏府正院的气阔雅致。晏斐看得开,倒也习惯,见落伯劳累过甚,他绕身至破角茶壶前倒了杯冷茶,眼角一瞥,触见破烂碗碟。

      菜食混作一团分辨不清,隐约散着酸臭,有如猪食。

      眼中微闪,晏斐端着碎碗过来,语气清冷,“我离开数日,他们就给落伯这样的照顾?”

      落伯摆摆手,无谓道,“比之当年好过太多,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能干活,还能如何享福,只盼着公子你啊,若有幸能离这府门——”说到这里,深意未尽,他便闭了口,神色叹息。
      朝夕昼夜,他们困在这一方庭院,只见到日月星辰,实在不好。

      “落伯只管放心。”晏斐再扫了一眼残羹冷炙,“他们曾经待我们的,我悉数记得住。”

      落伯有病在身,院中除了他二人再无下人。晏斐扶落伯躺室内休息,自己折转回身把零落碗壶略收拾一下。

      角落里,落寞搁置着刀工细致的木雕。

      谢玖亲手雕刻给痴儿的,不是给他的。他亲眼见谢玖手执刻刀临烛前一笔笔刻至破晓,那时候,他不甘也无能为力,至少,谢玖甘心情愿替过去的晏斐这样辛苦。

      痴儿很喜欢,寸刻不愿离手,他却心有哽噎。重生为人,他诸多谨慎,万事循痴儿以前的习惯,唯有木雕,他弃在角落不愿再见。

      谢府之中,她通透得紧,纵使他隐下失落,有心同她攀谈闲聊这物事,然木雕离身,谢玖一眼便瞧出他的破绽。再见这搁弃木雕,总归上前拿起,目光幽幽转深。

      门外传来小动静,晏斐闻声一望,年约十一二岁的孩童探头探脑躲在门后,华服玉饰环身,见他视线迎来,诺诺唤了声,“三哥哥。”

      晏斐唇角一笑,“是晏安啊。”

      他名义上的弟弟,已逝嫡母的次子。

      晏安倒不羞怯了,慢吞吞走进,“听闻三哥哥,已回来,晏安特意前来拜访。”他眼中欢喜,“谢家主见三哥哥过去,想是极高兴的吧。”

      晏斐轻移开目光,只有浅浅笑意依旧挂在唇边。

      “晏安觉得,谢家主该要高兴?”

      晏安想也不想,“那是当然!三哥哥和以前大不一样,聪慧温文判若两人。谢家主连曾经不解世事的三哥哥都极有耐心,更莫说三哥哥得了福泽,已如常人,想来日后,谢家主定会是晏安的嫂嫂了!”

      他说得兴起,毫无防备戒惮,黑眸里似有星光,“谢家主温柔睿智,得了她的庇佑,三哥哥今后亦不会受人欺辱。”

      晏斐细缓摩挲手中木雕,目光不知方向何处,安安静静也不打断晏安,及至他兴致冲冲讲完,晏斐笑道,“所有人都如你这样简单赤诚,那该何其有幸。”

      “三哥哥临走不也说,你去找谢家主,是为好生谢她,什么……既是恩,也是情。”晏安有些费解,记不清了,“三哥哥何时再去东陵?可否把晏安也带去,这长安城委实乏闷,我还不曾去过东陵,想见见那里的风景人家。”

      尝闻东陵牡丹三千,衣飨矜足,富贵无双,定会极美。

      晏斐缓缓看向他,言语低柔,“近来想是不必去了。”晏安天真乖顺,叫他心底柔软失了防备,喃喃自语,又好似自嘲,“本意是想谢她,只愿浮生伴她左右,却忘了自己的地位。”

      原能留在谢玖身侧,倚凭的不过是她的喜爱。

      这喜爱若如轻烟消散了,上辈子的男倌,抑或这一世的庶子,皆般配不上她。

      晏安悉数听见,似懂非懂,“三哥哥地位又如何,不说我们晏府深得天恩,父亲高居相位,地位能低到何处,再说谢家主并非是在意这些虚物的女子,否则便不会待三哥哥这样好了。”

      晏斐摇头,声音转低,“我不是痴儿,终究不行的。”

      他这样说着,一瞬之后又是恢复如初的淡然平稳,深处简陋屋舍,不见锦罗珍物,没有暖香升腾,连桌上一杯热茶也无人奉上。晏斐面色不改,起身给自己倒碗冷茶慢饮,优雅如多年熏陶教养的公子。

      “更况且,我确是要先处理这边的事。原想一门心思待她好,如今方知并非一路可走。”

      她与辰叔的细微争执,晏斐一路上,倒琢磨了一二。若真是……晏斐垂眸,那他回长安,好生替她筹划一番,叫她顺遂心意,也算……还了她的恩债。

      晏安心思单纯,晏斐也不见多少防备,不知是说与他听,还是对着孤壁残杯喃喃自语,也不管他听懂与否。果不其然,晏安眼眸轻眨,随即咧嘴一笑,“三哥哥大病一好真真变了许多,晏安,晏安不甚明白。”

      晏斐回身,“你有兄长护着,自不需明白。大多数人不如你尊贵,他们落魄在多年昏暗没有前路的灾患里,衣不能避寒,果不能饱腹,流离在破旧屋檐下不知明日何去。”晏斐定定看向晏安,“你可知晓他们该如何自处?”

      他不等晏安回答,眼中似有深意,“好似悬崖峭壁间坚韧顽生的药草,若想被人看见摘取,须得自身留下价值。”

      ***

      那日后来,晏斐也不客套招待晏安,横竖他习惯了这头的僻静,落伯修养在床,琐事便落在晏斐头上。

      晏安一眼看中晏斐置在桌上的木雕,栩栩如生好生漂亮。心中向驰,他胆怯央求,晏斐思量片刻,只道其他物事由他拿走,这木雕得留下。

      说不上来缘由,总归舍不得。

      晏安孩子心性,听话乖巧,闻言也不气恼。待至用膳时分乳母寻来,他方依依不舍离去。

      过几日,晴光正好,柳絮纷飞。晏斐所居陋室奔来了个下人,道是老爷下朝回府,吩咐三公子过去。

      晏斐由下人领着,生疏迈进晏府端庄严肃的主堂。晏相正如世人称赞的那样,两拂清袖,不苟言笑。他盘腿端正坐在主位垫上,髯髯胡须正如他的鬓发有些许霜白,与他面颊上的沟壑一起,映刻着三十载政仕历经。

      若非浑身散发的矍铄沉稳,晏斐真以为,这不过是位同落伯一样年逾六旬的老人。

      “父亲大人。”晏斐低垂着眼,跪身行礼,开口唤道。

      堂内不止他和晏相,文夫人侧居晏相下方,几个兄弟包括晏安俱是到齐。晏安怕这个父亲,立在大哥身旁强自垂首站立,呼吸亦是放轻不敢张扬,反倒还不如在晏斐庭院中的随意放松。

      “起罢。”晏相开口,目光落向晏安继续沉问,“你且讲讲,论语学而篇所谓何?”

      晏安愈发慌觉,额上冷汗渗起,磕磕巴巴答道,“学而篇,是为,端身克己,或,或……勤学好思,如是,方能大成。”说到后头心虚,声音细小,低如蚊吟。

      晏相面不改色,闭了闭眼,但闻院中鸟鸣,煦日树荫。

      许久眸光转向文夫人,喝道:“我政务繁忙,逢日升至落疲惫无立,少有闲暇管顾府中琐事,这就是你平日的教导?!”

      顿时威严施压,怒气生起。

      不止晏安急得快哭,文夫人亦是惊得一颤,抽抽搭搭道,“四公子自是有人庇护教导,妾倾心竭力养教参儿不必说,这许多年晓起夜寝,府中事事亲历不敢疏忽,如此惹人不快妾只恐损了府上的声名强忍不敢倾吐。妾自知身份,若还僭越教养了四公子去,今后又如何自处?”

      一席话委屈婉转,哭哭啼啼意有所指。

      晏治拱手,开口欲言,“父亲——”

      晏相摆手止住了他。

      “老爷自问,参儿学识武功的修养何曾使您失望过,您就算要寻出妾的差处,言容举止,也不该拿这一出来羞辱妾才是。”

      一番细雨般哭诉,偏生搅得满堂的心燥。晏参恭谨站在母亲身前,见她落泪,嘴唇紧抿不语,身子如石头动也不动。

      只有晏斐,候在一边,冷静不语。

      晏相无奈,叫文夫人止了哭泣,扫了一眼委屈得嘴唇直颤的晏安及以兄长之态护着他的晏治,沉声道,“往后政事多冗,我依旧无暇分心府上,文娘虽是如夫人,多年替我分忧亦算得体,你们当尊敬她。”

      “晏治。”他唤道,“你是长子,也是嫡子,日后承担的是整个晏府,情深牵绊难免丧志,想来也需要入仕历练了。”

      晏治不敢反驳,“是。”

      闹剧似的插曲终于解决,晏相终于抬眼看见晏斐,沉道:“你过去心智不全,我也疏漏你最多,今得祖上荫庇使你浑沌散去,日后也随晏安一块念书,耳目清明,总归不负了这番恩泽。”

      “是,儿叩谢父亲。”

      说及此处,晏相叹了口气,“你与谢府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

      晏斐眸光微动。

      苦寻至东陵谢府中去,数日便一人孤独而返,总归算不得是得意光鲜的一行。

      “罢,如此也好,谢府如林中硕大的古树,过于招摇巨大,如今你已不是痴傻稚儿,攀附而去恐致晏府为人诟病,便就这样罢。”

      话音落,如鸟儿飞离枝头,一时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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