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相思梦好

　　日已落下，天色晚矣。城中再无晚霞红艳残辉，只余酒阁人家烛火颤动，秦楚楼铜灯尽点，满堂明亮如白昼。

　　谢玖顾望，原还剩下的零星客人与公子，也不见了踪迹，除却随侍在旁不苟言笑的小厮，目之所及，唯有梯沿之间，抚扇而立那一人。

　　蓝锦着身，笑眼桃花，倒是风流好俊俏。

　　谢玖沉眸敛眉，继而扬唇一笑，直直回望：“楼主真是叫在下好等。”

　　不过一眼，谢玖尘埃落定，没有疑窦。依稀间见此人笑貌，确与六年前风姿绰约、手腕高明的老楼主有几分相似。

　　谢玖问候轻且随意，隐有不愉。平白耗去大半日正好时光，若说谢玖丁点脾性也无，也是自欺欺人罢。

　　她非软弱善类，更非出身委曲求全的人家。

　　祁疏年并不在意谢玖若有似无的嘲讽，已近至谢玖面前，仍旧细细端详她，笑了一声，说道：“在下祁疏年，谢家主唤我疏年便好。”

　　而后倾身施坐对侧，双腿安然盘起，左膝托着手臂。

　　一气呵成，恣意随性，看作态也是不拘礼数的。

　　祁疏年抬眸，又道：“只是家主此言实令疏年莫名，若是想见疏年，只言片语吩咐一声，我自当敛容肃装立时赶来。您闲淡好梦，又与东陵世子把杯寒暄，疏年自然不敢轻易叨扰。”

　　他腕间轻转折扇，话语一如他楼中小厮，许是更甚，虽无漏错处，却总轻漫，少恭敬。

　　谢玖尚未张口，苟胜禁不住一声问道：“东陵世子？！”

　　随后自觉失言，垂首退下，双眼小心觑向谢玖，担忧更甚。

　　“是啊，东陵世子。谢家主与世子同为东陵人士，许是皆牵挂着故乡的牡丹长道，相谈甚久呢。”祁疏年心觉有趣，扬声应道。

　　苟胜自不会再多嘴，听闻祁疏年这话，暗道谢玖撞上独孤怀谨，不睚眦欲裂，劲风劈去便罢，竟还对坐好言相谈，该是何等的忍耐。

　　强忍心性，免不了身子又受顿糟践，苟胜唉声叹气。

　　祁疏年忽而想到甚，唤向小厮：“去把呈意领来。”双眸含笑又对谢玖道，“险些忘了家主是赎下呈意的，本欲只叫他梳洗一番，哪知耽误良久。所幸未妨事，自今日起，家主便能领呈意离去了，呈意倨傲顽劣，日后怕要劳烦家主好生管教。”

　　值此时，呈意随小厮缓慢走来，垂着眼睫，恭顺无话。

　　自祁疏年提起独孤怀谨，谢玖已皱眉不愉，鲠刺难平。呈意之事，她生硬掺和，不过是阻扰独孤怀谨，哪是真为良善。

　　偏生祁疏年煞有介事重提一番，还将人信信领来。

　　夏夜本该凉风沁爽，明月流萤，消减白日闷躁，身处此样灯火通明中，谢玖只觉抑闷，便是梁上琉璃映辉，她亦甚不自在。

　　本是偶然心起，欲见一面隐秘骄贵的秦楚楼主，如今如愿，方知荒废半日时光。

　　金玉其外，不过如此。

　　谢玖瞥过苟胜，叫他领下呈意，“楼主好意，谢玖知晓了。楼主方才巧言善辞，确叫谢玖刮目。只一事需告知楼主，谢玖徘徊秦楚楼前，本无半分寻乐意图，楼中小厮既破先例将在下请进来，又诸事周到备下楼上雅房，在下还当楼主不嫌与谢玖相交一回。愿为君子之交，这方苦等良久，如此看来，倒并非楼主之意。楼中下人，亦需管教了。”

　　冠冕堂皇的言语，谁又不会讲上两句。

　　他二人确然算不上君子相惜，可祁疏年若无相见之愿，何须周章大费引她进来，谢玖一言中的。

　　“楼主若无意见谢玖，那摒弃满堂宾客，留谢玖一人为的哪般？”谢玖笑眼而望，叫祁疏年哑口无言。

　　——你既未遣人告知我，闲候半日，又岂能怪罪于我。

　　——若不存相见的心，便莫要奴仆招惹上我；既不知我等候阁下，阁下怎又不将我随众人一齐驱赶了去。

　　极妙的反唇相讥。

　　逞番口舌，谢玖快意少许。终归意兴阑珊，赖得再多留驻，正欲辞言离去，祁疏年低声笑开，“家主巧辩，疏年望尘不及，但请多留一二。”

　　谢玖心思明透，本就占了理去，祁疏年自不再深较，“留家主半日，好生招待，疏年确是有事。”瞥及桌案话语一转，“血燕冰莲珍贵难得，家主一口不碰，莫不是看出了谁人心意？”

　　谢玖看着祁疏年，沉眸不动。

　　西域冰莲自是稀罕物事，莫说普通人家，纵官贵闲户亦是有金难寻。苟胜口无遮拦，扫过一眼，直说眼熟。

　　谢玖嗤笑，出自谢府，自然眼熟。

　　晏家三公子尚未心智清明时，谢玖怜他弱苦无依，遣人将府中那唯一株冰莲送予晏斐，为的是昭显谢家青睐，叫晏府中的人莫再苛待了他。莫不想如今，晏斐复将冰莲精心送还于她，还拿了血燕相配。

　　细致悉心，温柔周全。

　　谢玖轻哂，琉璃光华明透入眼，数盏铜灯又添暑热，她本无甚兴趣，想罢终按捺性子，再安一回留坐的心，“楼主耗费心思，只为告知在下这一事？”

　　不论晏斐如何交好了秦楚楼主，借此处送出血燕冰莲，她也不想与他招惹。
　　煞有介事为这一出，倒是折腾。

　　满堂窗柩皆掩，盖下清冷月华，唯有门口一如既往敞开，月色静寂里，立了两名小厮看顾。一室安谧通透，灯火明光，听不见旁人的些微动静。

　　谢玖这样淡然无谓，倒叫祁疏年一噎，愣道：“自然不是。”他并非街头草包，管顾秦楚楼，向来长袖善舞。顽笑落了个软钉，他极快恢复了镇定，敛容轻咳。

　　“受人所托，只说家主在长安故景重游时，若恰至秦楚楼前，叫我不必吝惜，好生招待。”他自不会明说，晏斐心思皎彻，料定她会经此思旧，只需静候便是。

　　旋即想到那人的吩咐，纵不情愿，他也只得悠悠道：“而在下留住家主，却还为一事。家主久不在长安，不知可曾听过莫烟阁？”

　　谢玖不耐欲走的心，几不可察又安静了。

　　莫烟阁……高楼烟雨一梦好，踏尽长安无落华。

　　辰叔初讲与她听时，谢玖半点也不信。那样常卧病榻的清冷公子，该如春水海棠般好生被人照顾着才是，竟然会耗费心神，算计半生暗建下一个莫烟阁。

　　至如今，烛火微摇闪烁，谢玖定定看着祁疏年，俊朗丰神，满身富贵。

　　他嘴唇轻启，讲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

　　约莫是嘉帝尚未晏驾的前几年，重病交榻，先帝以东宫之位辅国。上位者贪奢淫逸，大晋灾祸连年。

　　民不聊生，流离失所。

　　百姓为赋税所累，难有生计，只听闻有长安金碧辉煌，朱瓦碧阁。迫压之下只得举家背井离乡，乞求残食苟延残喘。

　　流民万千，于长道漫漫里，横死无数。命贱一些的，有幸赶至长安，衣衫褴褛，至此成为乞儿。
　　而高户权贵照旧笙歌太平，腐朽迷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长安阔道荣华里，秦楚楼自是最风光的一处。彼时乞儿遍地，满是疮痍，一些年岁较小，约莫从瘦弱脏乱里看出些端正的，便被选走了一些，或送至贵族门户作奴仆，或送至秦楚楼这样的地方，自小调教。

　　初春料峭融雪时分，乍暖还寒，秦楚楼又送来了位孩童。初时无人在意，管事甚至嫌他削瘦孱弱，本不愿要他。

　　秦楚楼主那时是一风韵妇人，却能掌管男风鼎盛的秦楚楼，自有其慧眼和手段。只看一眼那孩子，开口留下他。

　　直至领他洗净了脸，再换身衣裳，众人惊诧屏息。

　　秦楚楼遣了最好的教习师傅。

　　日以继夜，不惜重金教导。

　　数年以后，孩童长为少年，面容已是倾城之姿，举止优雅，才华卓异，一曲琴音名动长安。

　　自此公子高贵，千金难见一面。

　　祁疏年是秦楚楼主的孩子，不必如楼中男倌，逢迎侍奉客人。从小同那人长在一处，虽命不同，然情谊深厚。

　　唯他注意到，那人多年如一日，眼眸平淡如水，始终不变。

　　狼狈为生计所迫，被送至秦楚楼时，他就是如此平静；如今名利满身，玉食软缎，祁疏年亦看不出，他有甚快意。

　　或许是因为，他身子同以往一样，病弱不堪。

　　祁疏年这样想着。

　　夏花冬雪的那些年，时而雨打蕉叶，时而露水凝霜，那人总爱倚栏独立，细细感受长安繁华，间或伏笔写字，又有乔装出行。

　　多少贵门权户想求见他一面而不得，便是祁疏年偷偷见他独处，也是冷然淡漠的模样。

　　他好像从未真心笑过。

　　祁疏年实在不明白，他这样绝世独立的人，已然吃穿不愁，究竟要的是什么。

　　至有一日，他身子又抱恙。

　　他喜欢独处，屋间少有人照顾，祁疏年前去探望，只见他面容苍白，如同以往许多次一样。

　　这一回，他望向祁疏年，终于开口，“世多纷乱，瞬息万变，庙堂江湖或有倾转，是以在下暗建莫烟阁，以期后用。”祁疏年是日后的秦楚楼主，两相照拂，多是稳妥。

　　莫烟阁，揽天下飘渺隐秘事。

　　锦鲤生为化龙，腾云直上，居于长空。

　　他的志向，祁疏年约莫是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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