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马戏团的黑夜

　　纪憬算算时间，司嘉差不多又要来压他吃饭了，达莉娅也刚走，他幽幽掀起被子踱到窗前，他住在五楼，不是单间但不知什么原因旁边两个床位一直没有病人住进来，所以他一个人住在这间稍嫌空旷的病房里，从窗户望下去可以很好地俯瞰住院部一号楼前的花园。
　　他最近总是这样发呆，也不是在看景色，也不是在想事情，就是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和这间病房一样空旷得很。
　　空落落的视野里突然匆匆闯进的瘦小身影像一把小小的钳猛地拉紧了他脑里这些天来一直松弛的弦。
　　那是她吗？纪憬有些恍惚，还没反应过来又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后还不紧不慢追着几个男人。
　　纪憬皱眉，她总是有本事把她自己置于危险中。
　　看着方未艾跑进了自己住的这栋楼里，纪憬抿唇飞快地在脑海里规划了一遍这栋楼的构造，拿起旁边椅子上搭着的外套边往身上套边跑出病房，刚出病房门就撞上了来例行检查的小护士，小护士一把拉住他：“哎——你去哪？达女士特地嘱咐过我好好看着你的······”
　　这个小护士纪憬记得，住院这两天她没少在他身上花心思，平时他也就当没看见了，但此时遇上方未艾的事他一点耐心都没有，冷了眉目看向面含桃色的小护士道：“放手。”
　　小护士没见过这男人如此冷漠的神情，这几天印象里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给人感觉不亲不疏像小说里活了几千年的神仙不沾凡人，如此被他一吓小护士条件反射松开手呐呐道：“我······”
　　纪憬没听她要讲什么，漠然回过身朝楼梯跑去。
　　留小护士在他身后一手拿着记录册一手还保持着要去拉纪憬的姿势呆呆地看着完全不理会她的男人的背影，如此明显的拒绝让脸皮薄的小护士脸上火辣辣的，捏紧了记录册转头跑回药房里。
　　而楼下。
　　方未艾为自己捏着一把汗，隐隐回头看那些男人在医院里似乎收敛了一点，没有追得像在外面马路边时那样紧，方未艾想把人甩到他们视线外找间病房什么的避一避，跑到走廊尽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溜进哪间房，咬咬牙就推开了走廊尽头的这扇门。
　　猛的推开后，方未艾愣了一下，这扇门后不是病房也不是药房而是楼梯，医院的这栋楼很高，电梯配备也很充足，所以家属或者医生护士上下都会坐电梯极少走楼梯，因此一楼通往楼上的这楼梯的门一般都是关着的。
　　方未艾听到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在靠近，快速扫视门后有没有什么可以反锁的地方，结果只在门顶端看到了一段小小的插销，她蹦了两下，摸都摸不到，只好认命地往楼上爬。
　　爬到二楼想出去，发现二楼楼梯的门被顶端的插销锁上了，她开不开，只好再上了三楼，三楼的楼梯门是大开着的，方未艾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出去，毕竟身后跟着的几个男人也不是傻，如果她从这里出去后面几个男人看到门没锁肯定会追出来，就在方未艾愣神的一瞬间后衣领突然被人拽住往后一扯，被扯到了三楼大开着的门后与墙的一点点夹角空间里。
　　扯她进来的似乎是个男人，力气不小，方未艾脑子懵了一瞬间拼命挣扎，手脚并用胡乱扑腾间不知打到了身后男人的什么地方，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长臂一展从背后把她箍在怀中，低头在她耳边道：“别动，听话。”
　　方未艾的动作如同按了暂停键瞬间平滞下来，门后与墙的夹角空间甚是狭窄男人又把她箍得结实，她的后脑勺就抵在男人脖颈间连回头的空都没有，心思转了几圈她不确定地问：“纪憬？”
　　“恩。”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方未艾张口还想说什么，纪憬又低头在她耳边：“嘘，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楼梯间蹬蹬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些男人果真停在了这里，分辨方未艾往哪跑了，是继续往楼上跑了还是从三楼这个门出去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方未艾就与他们近在咫尺就隔着一扇门听着他们讨论往哪个方向抓她，砰砰心跳得飞快，不自觉咽了一下嗓子。
　　身后的男人似乎感觉到她的紧张，抱着她的手在她手臂上捏了捏安抚她别紧张，方未艾想到纪憬就在自己身后莫名地淡定下来心也没跳得那么快了，但还是觉得背上某个部位在跳动，仔细感觉了一下，发现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问题，她的后背紧紧贴着身后纪憬的胸腹，那一下一下的跳动好像是从纪憬身上传来的。
　　唔，这跳的位置不像是心脏······
　　方未艾一个激灵突然想起这人因为什么病住院，她刚刚在他怀里挣扎该不会是打到他肚子上了吧······
　　外面的那些男人简短地商议了一下一致决定不分散开，就在三楼这层找，一群人呼呼啦啦出了楼梯门在三楼上蹿下跳。
　　方未艾松了一口气，纪憬拉着她走出门后，继续往楼上走，方未艾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但被他拉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苍白冷硬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纪憬一口气拉着方未艾上了五楼，进了他的病房把门关好，才松下来一口气抿唇皱眉坐到床边。
　　方未艾绞了绞手指，问道：“你，你不舒服吗？”
　　过了好一会，就在方未艾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的时候，纪憬淡淡道：“没事，有点胃痉挛。”
　　“哦——”方未艾呐呐道。
　　可是过了一会，纪憬的状况没有好转反而逐渐加重，豆大的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吓得方未艾啪啪按铃把护士给叫来了。
　　来的正是那个倾心于纪憬的小护士，小护士给纪憬打了一针解挛，有些怨怼地看了一眼方未艾一语不发就出去了。
　　纪憬默了一会道：“你怎么在这？”
　　方未艾端端正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道：“来看你。”
　　纪憬的眸子晦暗不明地来回闪了几下最终湮灭：“我以为我那天说得很清楚了——”
　　还没说完，方未艾就突然起身把他按到床上自顾自给他盖上被子：“刚打了解挛，你先休息一下，有什么事等你睡醒了再说。”
　　纪憬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些懵，还想说些什么被方未艾一指封上了嘴唇，纪憬眨了眨眼。
　　方未艾微微笑道：“睡吧。”
　　纪憬的眸子渐渐软了下来，他也的确累了，精神实在不怎么好，听着方未艾的话慢慢闭上了眼想，那就闭目养神一会等有点精神再和她讲清楚，可这一闭目竟就昏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晚上九点，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也许真的是知道方未艾在身边所以意外地舒心难得睡了个好觉，他睁眼的一瞬间有些迷茫，看到床边椅子上坐着削苹果的男人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他甚至有点怀疑他下午好像在医院看到方未艾了是不是在做梦。
　　司嘉见他醒来呦了一声，起身把大灯拧开，白炽的灯光铺满了整间病房，纪憬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司嘉放下手里的苹果凑上来：“一醒来在找谁啊？”
　　“没有。”纪憬从床上坐起来，司嘉在他背后把枕头竖起让他靠着。
　　“啧啧啧，就是嘴硬，难得看你睡得这么沉，她说不要喊你等你醒了再让你吃饭。”
　　纪憬眸子不自觉地亮了一下：“恩？”
　　“恩！”纪憬顺着他的疑问句应了一声，“她还在，喏去给你温粥了。”
　　正说话间病房门啪嗒一声被推开，方未艾捏着饭盒的边缘：“快快快烫死我了——”
　　司嘉连忙过去接下，方未艾把烫红的手指捏着耳垂，一抬头正对上纪憬幽深的双眸，她楞了一下：“你醒了。”
　　纪憬点点头。
　　司嘉装模作样咳了两声：“那什么，呦电话，喂？阿雅啊，我这就来这就来·······”
　　说着一边举着黑屏的手机一边往外走，走出去还贴心地把病房门给死死带上了。
　　病房里一时很安静，方未艾不同于纪憬睡之前紧张纠结的样子，反而像想通了什么一样落落大方起来：“先吃饭吧，你不要说什么，等你吃完我有话说。”
　　纪憬看着眼前小餐桌上的粥，默了搅了两下勺子没动口。
　　“需要我喂你？”方未艾作势要拿过勺子，纪憬手把碗一护摇摇头示意他自己喝。
　　一口一口，喝了大半碗，方未艾见他越喝越艰难，便把碗收回来捧在自己脸前道：“我也还没吃晚上饭，把剩下的喝了你不介意吧？”
　　纪憬愣了，还没等得及他回答方未艾就点点头自顾自把剩下的粥呼呼啦啦喝了，喝完还不忘抹抹嘴，咂摸了两下。
　　吃饭这个任务一完成，病房里又少了人声，纪憬想该是时候说清楚了，方未艾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先一步开口道：“我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是不一样的。”
　　“他们有自己示给外人看的一面还有只示给自己看的一面。”
　　“我说我喜欢你，这些天来我也好好想过了，如果如你所说那天是你真实的一面，那我到底是只喜欢上了你示外人的一面还是只是不甘心还是其他什么各种原因。”
　　“后来发现这些都是白想，我喜欢你只是你就够了。”
　　“我曾经亲眼看着我的妈妈在我眼前死去，而那时我的爸爸在和我的婶婶共享时光，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可避免地有恶，如果你认为真实的自己是恶并且只有恶才能与你相配，那我也不愿意做好人。”
　　“唔，这句话说得不太对，我这社会不良少女的形象本来就不是个好人。”
　　“所以我再一次明确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你的全部，你若本恶我就做恶海深处沉着的卵石，你若向善我就做阳光树下勾着的飘云，你所在之处就是我重生之处。”
　　“所以——”方未艾深吸一口气。
　　“你接受我吗？”
　　纪憬默默看着窗外听她说完这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段告白，窗外对面门诊楼还亮着点点白炽灯，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楼走廊上来回奔走的医生护士。
　　滴，答，滴，答。方未艾的脑海里仿佛在听到指针在走的声音，长长久久的时间过去了，始终没有听到纪憬的回答，甚至连他的眼神都没有接触到。
　　方未艾半垂着眸子站起来平静道：“我知道了，抱歉打扰了，再见。”
　　说完干净利落地推开病房门离去。
　　病房里安静下来一时只听得到纪憬浅浅的呼吸声，他依旧看着窗外，对面的五楼一群医护急匆匆推着一台推床闯进手术室，可以隐隐看见推床上垂落着一只满是血的手，一个女人——应该是推床上病人的妻子，手捂着口鼻隐忍地哭着着跟着推床一路跑到手术室门前被拦了下来，失魂落魄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忽而久之终于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人的生命多么渺小又多么短暂，纪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一如他的心底在不断动摇。
　　他猛然捏起了拳头闭了闭眼，他知道，他忍不了了，当即下床推开病房门跑出去，电梯迟迟停在顶层不下，纪憬等不及直接推开楼梯间的门，飞快地下楼。
　　他想，别走，再等一等他。
　　冲出一楼，站在楼前的花园前，微微有些喘息目光地锁定了坐在一盏路灯下的方未艾，他就知道，她不会走的。
　　她在和一个穿着病号服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讲话，纪憬看到她的身影定下心来，慢慢从她身旁走过去，就着微风的顺传渐渐听清她们在说什么。
　　“那姐姐你不喜欢喜洋洋吗？我觉得姐姐和美羊羊长得好像。”
　　“美羊羊？我不喜欢美羊羊也不喜欢喜洋洋，他们和我长得不像。”
　　“那姐姐你喜欢什么呢？姐姐喜欢的东西和姐姐一样漂亮吗？”
　　“恩，你看过数码宝贝吗？我喜欢亚古兽，它和我长得很像。”
　　“牙骨瘦？那是什么？”
　　“·······你和我有代沟。”
　　“代沟我知道，我妈妈经常和我爸爸这么说呢，那姐姐那还喜欢什么我知道的东西？我可以送给你呀。”
　　“我还······”
　　“她还喜欢我。”纪憬不声不响突然出现在方未艾身旁认真无比地对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说。
　　方未艾直接愣住。
　　小男孩一脸狐疑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纪憬：“姐姐这是你······男朋友？”
　　“他·······”方未艾下意识想解释，可是却发现根本不知该解释什么，这是什么情况？
　　“恩。”纪憬淡淡替方未艾应道，朝小男孩亮了个男性之间才能意会的迷之微笑。
　　小男孩忌惮地看了他两眼，老老实实和方未艾道别回病房去了。
　　而方未艾满脑子都被纪憬的一句“嗯”给炮轰了。
　　他说什么？他刚刚说什么？嗯？他说，嗯？？？
　　“傻了？”纪憬轻轻弹了她一脑镚儿。
　　方未艾咽了口口水：“你是说······恩？”
　　“恩。”纪憬淡淡应着，朝她张开双臂。
　　方未艾呆愣楞地仰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作何反应。
　　纪憬看着眼前的女孩睁大了双眼，亮亮的眼眸正对着路灯璀璨漂亮，他无奈地笑了一笑：“真是败给你了。”
　　俯身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方未艾整个拥进怀里，下巴嵌在她的肩窝里在她耳边轻轻道：“你没听错我的阿兴，以后我的保护，都是你的。”
　　人是你的，心是你的，保护也是你的，再也匀不出一点分给别人，因为它们都放在你身上还怕不够，哪还有多出来的给其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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