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

　　“唔……”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含糊吐词，呀呀张了手，一把就搂住了清妩的秀颈，嘴里咯咯笑个不停，一双深琥珀色的眸子仿将日光隐匿其中，略一转动，便泻出绚辉无数。

　　“我早说了，胤儿可欢喜你了。”窅月盈盈笑着，宛然坐在盘金皮席上，满含柔光凝视抱着胤儿的清妩，明眸善睐如弯月。

　　清妩忙着应付怀里不停折腾的胤儿，不一会儿已是香汗淋漓，只顾瞧着小人儿笑。许是知道清妩当年拼尽全力将他救下，两岁的胤儿十分黏清妩，这般饴蜜似的笑容就连奶娘也不一定能见到，清妩忙里偷闲觑一眼窅月，略显一丝无奈，“我还真对付不了他，才多久没见，更顽皮了。”

　　倾城的美貌若喜悦而笑，犹如牡丹吐艳般美绝，窅月笑容满溢，言语间是孩童般的嗔怪，“皇上只说我惯坏他了，可他自己比我还要骄纵他，直说这孩子如他幼时般混世，像绝了他。”

　　清妩望见她幸福洋溢的如花笑靥，不由抿唇浅笑，帝王家亦如寻常人家，身为女子最幸福的事，便是为心爱的男子诞下爱子爱女共享天伦，可叹慕音，却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触及心头哀愁，清妩不免惆怅，眼前是胤儿天真无邪的笑，那清澈眸子端端盯着她，映出一脸的落寞。

　　“胤儿乖，该去睡了。”清妩柔声哄他，见他乖乖一笑，便将他送到奶娘手里。

　　窅月笑着看他被奶娘抱进内阁，才依依收回目光，眼角藏匿已久的担忧终于显山露水，“皇上还好么？深宫寡闻，我只知刀剑无眼，甚是担心他。”

　　清妩粲然扬眉，“放心吧，子梧武艺卓绝，又有几十万大军卫护，不会出事的，倒是你，该把自己和胤儿养好了，才是他最想看到的。”

　　窅月敛眉点头，嘴角浮上一抹怅然，瞬间藏入秀眉晶眸之后，化出淡淡笑意，“皇上有姐姐这样的皇后，真乃家国之幸，窅月伴他多年，却始终入不得他心，至多是无数章采华服中最瑰丽的一件，而非姐姐这样，是他最爱惜的左膀右臂，将来所生皇子必为储君，千秋万代。”

　　清妩愕然，断不料她出此自艾之言，尴尬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一向巧言善对的她竟然不知该说什么，“你我都是皇上之妻，何须妄自菲薄”，又或者“你真是多虑了，后宫嫔妃哪个不都是一样”，这些话都曾在腹中酝酿翻腾，却始终斟酌不出，情势如此显而易见，她若矫情相劝，反倒显得虚伪，更大有炫耀之意。当初废弃尼姑庵里相扶相持真切情意，到如今这般田地，也已侵蚀大半，能相安无事便是万幸。

　　这样的安静窒得人有些气喘，窅月依旧盈盈瞧她，她却再黯然垂眸——后位只容一人，再多安慰与补偿亦是枉然。

　　“皇后娘娘，芸艾姑娘求见。”一名婢女趋步进来，伏地行礼，清妩蓦然转眸望她，十分意外，明明早晨才允她出宫回将军府，怎得此刻便返？不知为何，心里竟泛起一阵惴惴。

　　花草掩映下，一白一绿两抹身影缓缓而行，秋风轻拂掠起曲叠裙袂窸窸簌簌。

　　清妩霍然转身，撞见一脸惊悸的芸艾，正睁了清瞳惶惶望着她。印象中的芸艾从未如今日这般惶恐不安，皆是淡定自如的微笑，临危不乱，如今却一反常态畏畏缩缩起来。

　　“你去而复返，出什么事了么？”清妩淡淡说道，唇角挂着一丝笑意，却惧得芸艾怵然垂首，目光四处逃散，脸色憋得泛白。

　　清妩见状疑惑四起，微微眯了眼道，“你是否有事瞒我？”大局未定，战事未平，王军军机泄露，一分一毫的细枝末节都有可能改变政局，她不得不绷紧每一根神经，惊厥如鼠，即便亲近如芸艾，也不可全信。

　　芸艾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紧紧拽了她的无尘裙裾，哀声泣道，“求皇后救救家兄！只有皇后能救，求皇后救救他！”昔日握马鞭策奔的锦绣双手蜷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出纸一般的颜色。

　　清妩只觉心头陡然一沉，仿佛全身血液都坠至脚底，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促她狠狠攥住芸艾，连声问道，“季営……季営都做了些什么！”季営身兼两份要职，又是策划王军粮草运行路线的主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他出了纰漏，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定会动摇国基。

　　芸艾忽然僵住，连哭泣也似被掐断，她瞪大眼睛望向清妩，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唇瓣翕张，“皇后请移驾将军府，家兄有要事相告。”

　　清妩骇然瞪住她，指尖渐渐发青发冷，脸色却由惊震转至宁稳，再至平和，连声音也如平静冰面——只将一俱暗潮涌动掩藏其下。“如此，速速动身去吧。”

　　一辆青鸾梨花纹罗马车呼啸奔出城门，身后飞过一骑皇家羽林，掠起一阵狂风乱舞，直往皇城东南而去，将一干守兵钉在原地犹自愣怔。

　　季営乃开国功臣季氏后代，先祖传到他这代时只剩他一个男丁，其父早年死于战场，季氏兄妹只靠季母一人拉扯长大，却不想季母在几年之后也跟着病殁。季老将军疼惜孙儿孙女，便将他二人接回府中抚养。幸得皇家天恩浩荡，十分照顾忠良之后，季営自小就入军营历练，屡立战功，光宗耀祖的事皆被他一人献尽。皇太后在世时，也曾想为芸艾寻个荣耀去处，却在婚事未定时撒手西去，后嘉陵帝登基时将芸艾指配西晋王，也算是续了太后未完的心愿。

　　清妩本以为将军府应不缺绫罗绸缎黄金白银千宝，入了府内才知自己估错，虽也是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却没有丝毫坠饰，更毋论熨金贴银的繁复装饰。回廊盖以黑瓦，朱漆圆柱引路，一方垂幔也无，季风来时便咆灌而入，直达内廷。楼阁朴素简洁，亭台寒落，甚至尚不如城内傍水而建的景观亭阑，以季家如此显赫声威，竟住在此等平凡朴实之地，实叫清妩感叹其清风廉正之质。

　　一扇朱漆雕门半掩，芸艾领了清妩推门进去，只见一抹孤清身影对着墙上数张画像发呆，清妩循而望去，那张张泠然眉眼，肃穆神色，正气浩然的气度，分明就是季家历代先祖遗像。下方案桌之上贡着数支长生烛，案中一只绘银香炉，插着三炷顶天香，正袅袅飘烟，仿佛先人凛然正气世代永传。

　　季営闻声回眸，朝清妩直直跪了下去，隐有哀戚，“皇后……”

　　清妩低头审视他过分清秀的貌，眉扬宛约，目含清泉，面色如玉，乌发玉簪，一袭石青布袍也难掩他潘安之色，此刻他恭敬跪在地上，两颊微微透红，是极不自然的嫣色，像是烈酒饮后醉颜深色。

　　身后芸艾已经轻轻将门带上，将她二人隔绝在内。清妩一言不发漠然瞧他，却见他神色紧张而糜醉，眸光笼雾而瞢然，双眉紧揪现出当中一道深痕，那握惯了刀剑的手撑于身前，摇摇欲坠。

　　“微臣……该死！微臣对不起先祖，对不起皇上，微臣……有罪，罪恶滔天！只求皇后饶了芸艾，她是无辜的，她与此事无关！”说他一头磕在地上，清脆响亮，长久伏地不起，一股浓烈酒味扑面而来。

　　清妩叹气，凤眸略阖暗露一丝怜悯，“你与芸艾都说要我饶了你们，你且说到底何事？还有，既然你要觐见本后凤座，又为何要饮酒失了仪节？”

　　清妩话语如泠倏入肺腑，震得季営剧烈一颤，闭目哀道，“臣若不饮酒，怕未有勇气将真相告知皇后，若惊了皇后凤座，是微臣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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