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

　　阳光淡拂，纱窗莹透，委地一缕照见桌上余墨点晕，一幅丹青静静躺着，一只皓腕巧巧伸出，拈了如绢似的画卷捧在手中，细细一瞧。

　　烟帘半卷，流苏穗穗，一双欣长凤眸款款凝视，柔情四溢，喜上眉梢连娟态。玉手轻扶柱，体曲半卧懒，衣如轻云坠，如莲天足隐，风流绝尘恍世外仙姝。

　　胸中隐隐渗出一丝痛，如薰香轻柔，若针尖锐利，无声无息侵入心肺，抽出缕缕酸楚，窒闷无处。眸光微转，瞧见画旁一行小楷：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君子逑兮，远于天瑶。

　　杏核美目几度徘徊，终落在那俊美不羁的脸上，乌发散乱覆住半张天颜，却依然挡不住那如阳夺人的光辉，眉蹙眸紧，看得她心里一片绵软，顺手勾过一旁的风氅想为他盖上，却直直一愣。桌旁酒壶歪斜，洒了一地酒渍，残酒落满书案，唯有那张画卷干净清洁，仿佛别处之物，想来他万分珍惜，也万分小心，定不愿旁人得知，轻叹一声，将风氅按原样挂回，依依退出房外。

　　绿绮见她独自出来，不由诧异道，“夫人不是要唤王爷梳洗么，怎么出来了？”

　　窅月微凉一笑，“不必了，就让王爷多睡一会吧，告诉林将军晚些再来。”

　　“是。”绿绮乖顺应了，上前扶住她。

　　窅月忍不住回首一望，头一次觉得心念皆空，脑中空空如也，悲也不是，喜也不得，只堪堪没了情绪。

　　他日思夜想的女子，如今又在做甚呢。

　　一袭珠灰警醒倚在卧榻，依是雍容温婉的态，仍是绮颜玉貌的容，唯有一汪秋眸红肿，似一夜痛哭，见到清妩端端行来，一时僵在原地，厚锦之下高高隆起，似芒刺戳入清妩眼中，那应是，枕书的骨血，他终于……有后了。

　　清妩垂眸咽下悲愁，柔声一笑，“姐姐……”

　　韵央慌忙起身行礼，却被清妩伸手拦下，“你是有孕之身，免礼了吧。”

　　韵央闻言敛眉，目光哀哀垂下，嘴角只一扯，便再无言语，只将手搭上笙儿碧腕，缓缓坐下。
　　“肩與就在外面，姐姐随我来吧。”清妩只觉眉心沉重，方才一丝笑容愈见无力。

　　韵央惊异抬眸，望向她的目光里有深深惧怕，双手紧紧护在腹上，恐人欲加侵害。

　　清妩闭目一叹，片刻之后睁眸，微微一笑，“姐姐竟不信我么？”一句话让韵央怔住，张唇欲语，却最终垂眸闭目，唇角一涩，长睫之下滚落一滴泪。

　　“我……只想保住孩子。”半晌之后，韵央哽咽开口，秋眸覆水。

　　“我是要带姐姐去见慕音。”清妩微带笑意，牵起她凝脂玉手，珠灰泛出暗哑淡光，映出韵央如纸面色，闻言一忪，颤声重复，“慕音？”

　　清妩点头，与她牵手走出偏阁，身后冰砚与笙儿暗暗一对视，皆是道不尽的复杂心思，有愁有忧，各为其主，嘴角微弱一牵，算是打了照面。

　　青色梨花肩與前芸艾施然执礼向韵央道，“芸艾见过世子妃。”

　　韵央淡淡一望，讶异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几分，欲言又止，黯然坐进肩與，垂幔四拢，将她秀美面容氤氲于内。

　　琼华苑广种娇艳百花，四季均有鲜花怒放，姹紫嫣红如坠花海，终年繁花锦簇，早春桃靡，盛夏莲睡，清秋桂飘，寒冬梅艳，望之若美玉星缀，云瑛缭绕，故而得名琼华，乃仙境花苑之意。

　　时值深秋，月桂只淡留一抹簌黄在枝头，仅有余香一袅沁人，非近身不可闻。甬道两旁几树早梅尚含苞，一点红尖簇簇俏丽，如小小灯芯燃在半空，照见苑内主阁门前半世萧凉。

　　细雕红木漆门之后，一缕筝音缭绕，凄婉糁人，似一根丝线一圈圈缠上颈项，层层如裹，密不透风，让人心中无端瑟瑟，不能喘气。

　　“淑妃在么？”冰砚上前问道，不知为何脚底陡生寒意。

　　一个眉目端正的婢女轻轻道，“淑妃已经几天不曾进食，把自个儿关着抚琴，奴婢只能干着急。”

　　清妩搭了芸艾的手下得肩與，旋步上前问道，“王爷来过么？”

　　婢女将头垂得更低，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回王妃，王爷从未来过。”

　　一声叹息悄然曳地，清妩转身一瞧，原是韵央揪眉哀愁一叹，一旁笙儿心焦失语道，“小姐……”一语出，忙觉出失态，肃然闭口，深深垂首。

　　清妩怆然一动，抬手轻敲阁门，语声平缓，“慕音，韵央姐姐来了……”

　　琴音陡然一断，绫罗细簌迭迭，可等了半晌，阁门依然紧闭纹丝不动，宛若一重生死门，门内门外两重天。韵央心中悲戚，步履虚浮倚上华门，哀然一声唤，“慕音……”

　　“嫂嫂？”门内声音虽有气无力，仍十分清晰，似不确定，又隐带一丝欣喜，片刻之后又唤一声，“是嫂嫂吗？”

　　“慕音……”韵央泣不成声，伏在朱门的臃肿身躯霭霭滑了下去，落在笙儿与清妩齐齐相挽的臂间，仿佛是连日的惊吓和悲恸全数泻出，一时泪如泉涌不能自制。

　　阁门吱呀一声打开，慕音立在暗光里，悄无声息仿佛一缕幽魂，秀发散垂不复往日玉容丽颜，眼眶红肿，显然是数夜痛哭，见了韵央竟无语凝噎，清妩只觉心窒，堪堪流不出泪，淤在肺腑逼仄噬人。

　　“你们今后就住在一处吧，互相有个照应。”清妩惨然一笑，脸色竟比她二人还要白上三分，而后猛然转身朝外行去，裙袂迭迭片飞，芸艾冰砚二人急急跟上，瞧见她裙角纷飞如缕，是从未见过的仓促之态。

　　朱门轻掩，天光照进一线，映出朦胧亮光。韵央伸手一拢慕音清瘦脸颊，疼惜道，“你竟这般折磨自己。”

　　慕音凝滞，万般悔恨涌上心头，“一想到父王兄长，我如何咽得下……”喉咙一紧，缄默片刻才又道，“如今他们生死未明，我亦是寝食难安……”

　　“你且宽心养好身子，若有消息，妩儿一定会告诉我们。”即使身处险境，她也依然是这样雍容温婉的女子，事事思虑周全，样样得顾。

　　慕音涩然摇首，凉凉一扯唇角，幽黑眸子里一抹阴戾转瞬即逝，“她已是鲁阳王正妃，与我们早非一家人，他日自然也能狠心对付我们，如今我只盼能见子梧哥哥一面，求他放过父王和哥哥。”

　　韵央触动，心中凛凛一寒，艰涩道，“见皇上一面难如登天，又如何能求得？”

　　慕音陡然一笑，双眸直勾勾望向韵央，唇角一咧，“所以我要赌，赌我们昔日情谊是否真是一文不值。”说着她抽出一把匕首，惧得韵央慌忙后退一步，惊恐看她咬牙对着手腕狠狠一割，顿时血流如注。

　　“慕音——”韵央凄厉一声，忙扑上去捂住她的伤口，颤声连连，“你这是……做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么？”

　　慕音双颊苍白无血，凄惶笑了，“我当然还不想死……你快去……快把门打开……那些宫女……会把此事告诉子梧哥哥……或许……他还会来……”

　　韵央强忍悲痛，泪眼模糊跌跌撞撞奔向阁门，拼尽全力用力一开，阁外漫天阳光瞬时侵入，将阁深处的幽凄影子照成一抹孤魂。

　　“来人——”韵央重泣一声，双手紧紧攀出门把，不忍再回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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